當然了,南沼湖周邊的香附存量有限,采挖的時間也有限,過些日子,香附生發了,也就要停止香附采挖了。
邱晨估摸了一下,香附至少能挖半個月,半個月後,地裡的野菜就生長出來了,到時候,還可以商量周氏,用一些特彆困難的人采挖野菜賣給莊子上,用來飼喂雞鴨。
蘭芷和閏辰閏申三個大概是第一次跟真正的莊戶人如此接近,都有些不太敢靠近。看到邱晨跟這些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甚至蓬頭垢麵的老人孩子說話談笑,蘭芷和閏辰閏申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充滿了好奇。沒想到邱晨不但和這些人親切交談,而且還手把手地教兩個婆子挖……據說是藥材的東西……挨得那麼近,絲毫不在乎兩個婆子身上沾的泥汙……這回,連問出‘莊戶菜好吃’這樣話的閏申也瞠目結舌了。
海棠姨那麼乾淨那麼好的人,挨著那樣的婆子……她一點兒也不嫌臟麼?
倒是蘭芷最先從驚訝中緩過神來,蹲在了邱晨另一側,笑著道:“照海棠姨這麼說,一天挖的就能買百八十個大錢呢……這要是一個月下來,都快趕上我的月錢多了,比我屋裡大一等丫頭領的月錢還多!”
春生的大奶奶是個爽朗的性子,經過兩日的接觸,對於邱晨也算熟識了,知道邱晨性子溫和寬厚,待老人孩子特彆和氣,也就漸漸地放開了本就爽朗的脾氣。
邱晨笑而不語,此時聽蘭芷這麼說,春生的大奶奶手下挖香附的動作不斷,一邊笑道:“小姐這帳算的有些偏……小姐不說,就是小姐屋裡的大姐兒,領一兩也好二兩也罷,那吃的穿的可比小戶的閨女都好。更彆說,像我們這樣泥裡水裡地刨這點兒東西了……”
說到這裡,春生大奶奶看了蘭芷一眼,又看看邱晨道:“就這樣的日子,都是我們原來想都不敢想的呢!我們這些人,有的是去年瘟疫勞力病死的,沒有病死的也被征了去修河工了,就撇下我們這些婦人孩子,原來我們都認定了這個春天要過不去了,沒想到我們莊子上的新東家心善,給我們這些老弱婦孺們安排了活計,挖荸薺可以領兩成回去當口糧,保一家人糊口沒問題。這會兒眼看荸薺要挖完了,又安排咱們挖藥材……有了賣藥材的錢,咱們也能買糧,也能買種子種地……唉,這就是晚了,若是征夫之前能有這麼個活兒掙錢,好些人家的勞力就不用去那生死不知的河工工地,完全能拿銀子贖了……”
蘭芷微微蹙著眉頭,臉上帶著些茫然之色。
她不明白,老太太說著挖藥材,怎麼就扯到河工,扯到銀子贖工上去了?
倒是閏辰,讀了四五年書,平日裡也對這些多有接觸,於是微微思索之後,不由開口問道:“婆婆,咱們安陽府河工征夫不是定了的,患過疫病的人不用被征夫的嗎?怎麼聽您老人家說,患過疫病的人也被征夫去修河工了?”
春生大奶奶剛剛說的有些感歎,微微濕了眼角,這會兒聽閏辰如此問,就抬手用乾澀的手背蹭了蹭眼角,歎息道:“我個莊戶老婆子也不懂那些,我就知道,我們莊子上十多個患過瘟疫,被那個神仙似的邱先生救過來的後生,都被征了去修河工了……唉,剛剛大病差點兒死掉,那些人身子弱的很,哪裡有力氣挖河工……就那麼被強帶了去,這一冬天下來,連個信兒都沒有,過年都沒讓回來……也不知道還活著沒有……我就不明白了,難道府縣的大老爺們都沒有家裡人?……難道他們就不能稍稍體量我們些……”
說到這裡,春生大奶奶也想起了自家老頭子和兒子,忍不住擔憂悲傷湧上來,眼淚竟是越抹越多了,最後乾脆哽噎的說不出話來了。
“怎麼會這樣?這,這簡直是……”閏辰猛地站起身來,小臉兒氣得通紅,攥起拳頭仿佛要找到什麼打過去一樣。
這回,蘭芷聽明白了一句話,這個老婆子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就是咒罵府縣的老爺……她爹爹是府台大人,這婆子竟是連她爹爹也罵進去了。不由心生惱怒,指著春生大奶奶道:“你彆亂說,府台……呃,府縣老爺也是你一個賤民能說的?”
蘭芷這話一出,邱晨連忙安撫。好在蘭芷性格跳脫,心地卻是純善的,竟邱晨解釋了幾句,也就了解了春生大奶奶的苦楚和心酸。雖說對老太提及府台大人還有些耿耿,卻不再憤怒指責了。
安撫好這頭,邱晨又寬慰了春生大奶奶幾句:“……你們不用怕,大小姐沒有惡意,不過是提醒你們,以後再說話都注意些,想自家人自家孩子都沒什麼,老爺們卻不能隨便提出來說的,今兒是當著我們的麵兒,不過是大小姐和兩個哥兒聽到,大家都是心地良善之人,不會難為你們,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說不定真能惹出禍事來,畢竟詆毀大老爺是以下犯上,套上律例,可就是真真不假的罪過了。”
春生大奶奶和四奶奶連連答應著,感激邱晨的一番調解,又要跪倒在地叩頭致謝……這回邱晨算是學了乖巧,不等兩個老太有沒有動作,站在她們身後的青杏春香還有另外的兩個婆子就即刻上前,將要磕頭謝恩的兩個老太太攙住。
又略略說了幾句,看著兩個老太也漸漸消去了懼怕,又忙忙碌碌開始采挖起香附來,邱晨也就帶著蘭芷和閏辰閏申轉了回來。
莊子上早已經備好了熱水,伺候著幾個人洗了,拿了乾淨的衣裳鞋襪給幾個人換了,吳氏也午休起了身,邱晨帶著蘭芷、閏辰閏申一起進來陪著吳氏說了幾句話,蘭芷和閏辰閏申都有些悶悶的,吳氏雖然略感意外,卻注意到三個孩子的悶氣跟邱晨沒關係,仍舊對邱晨親近的很,於是也不當時追問,帶著孩子們和邱晨一起回了安陽城。
當天晚上,安陽知府唐言璋一貫地來到正房跟妻子兒女一起用晚飯。
蘭芷雖是長女,卻因為是唐言璋的第一個孩子,最是得寵。這會兒一見父親,就拉著唐言璋的手委屈道:“爹爹,你不要擋著那些修河工的人回家好不好?讓他們回家看看,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唐言璋很是意外,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直接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們的母親,目光中詢問妻子女兒能說出這一番話的緣由。
可惜,不等吳氏回答,閏辰也在旁邊道:“爹爹,您不用問娘,娘午休了,什麼也不知道。隻有我們姐弟們知道。”
頓了頓,看爹爹將責怪的目光從娘親身上撤回來,這才道:“爹爹,兒子請求您過問一下河工之時,若真如今日兒子所聞,疫病初愈之人也被征去修築河堤,還有民夫居然一冬沒有回家,沒傳出過一條消息,生死不知……家人們都為他們擔憂心焦……”
唐言璋看著長子,在略略驚訝之後,不由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來。
端坐在主位之上,唐言璋饒有興趣地招呼長子道:“你且說說,這些是你從哪裡聽來的?莫非是有誰神誌不清,胡言亂語不成?”
閏辰畢竟年長一些,又是生活在官宦之家裡,平日也多得唐言璋的言傳身教,有些事情即使當時不明白,經過一些時間也考慮明白了。今兒去南沼湖莊子,看似隻是偶然所為,但帶他們去湖畔……隻怕真的是楊淑人意有所圖……從楊淑人對那些人的態度來看,讓楊淑人如此做的,唯一理由就是楊淑人的不忍和憐憫。她憐憫那些老弱婦孺失了所養,又不忍看著那些大病初愈體質極弱的後生就那麼死在河工上……
雖說,休整河工很重要,有了堅固的河堤,就不用再怕今年易水的水災。防止了水災,自然也就沒有瘟疫的肆虐……但楊淑人看到的卻是眼下……她當初曾著男裝,親自進入疫區給老百姓治療疾病,然後給病人和家屬準備吃的喝的,好不容易才從疫病手裡搶回那些人的性命……就楊淑人深諳醫術方藥的歧黃之術,自然知道疫病初愈的人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孱弱的身體也根本抵禦不了河工工程的嚴酷苛責條件……
孩子們今日說的,唐言璋其實都知道。孩子們今日沒說的,唐言璋也知道很多。比如……被征去的民壯們死亡了許多,有病死的,有凍死的,有累死的……還有不明死亡原因的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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