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言璋之所以來到安陽城,本就是唐家為了支持二皇子的實際舉措。所以,他的行事條件隻有一個,而且是唯一一個,那就是執行二皇子的決定。是以,齊王楊璟鬱在河工上貪墨銀兩,強役青壯,致使大比例死亡的事情他知道,甚至,他也知道,那位楊淑人的莊子上想著辦法地救濟那些失了青壯勞力的老弱婦孺……卻一直沒有行動,並非他閉目塞聽,也不是他無動於衷,不過是為了配合雍王沒有擅自行動打草驚蛇罷了。
今日,得知是那位楊淑人帶著孩子們去見了那些老弱婦孺,這樣的悲苦之色,他並不反對自己的孩子多見識,見過悲苦,能讓孩子們懂得稼穡艱辛,世情不易,也能防止孩子們驕奢、紈絝。
隻不過,他心裡想的是,那位楊淑人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僅僅是通過孩子們給自己遞個話提個醒?
依著那位楊淑人之前的所作所為,布局之早,謀劃之深遠,不應該不知道這其中關鍵不在他吧!
或者,隻是通過孩子的嘴催促一下?表達一下她自己的態度?
不得不說,出身高門、久居官場的唐言璋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慣性思維套到了邱晨身上,殊不知,邱晨僅僅隻是不忍看著那麼多無辜的百姓被殘迫而死罷了。她的慣性思維就是人命為大,在生命麵前,其他的都要讓步。
當然了,邱晨也知道休整河工的重要性,可在她看來,休整河工和兼顧青壯們的生命並不衝突……她隻是忘了,還有貪墨的黑洞存在。
休整河工的銀錢被貪墨了大半,所剩無幾的銀錢,根本沒法子讓青壯工人們吃飽,更遑論其他?饑餓加上冬季的嚴寒……都讓生命變得無比脆弱。
“爹爹,並非有人胡言亂語……兒子和哥哥姐姐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那些婆子瘦的很,這麼冷的天,就踩在泥地裡挖荸薺,挖藥材……兒子就去了一小會兒,鞋子就濕了,濕鞋子冷的很,那些人卻整天光著腳蹲在那些爛泥裡……”閏申眨巴著大眼睛跟爹爹學著舌。
他沒說,還有幾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也是那樣蹲在爛泥裡乾活……他看到那些孩子的手都被凍的紅腫潰爛……明明已經三月天,那些孩子們手上的凍瘡還沒好……
唐言璋拍拍小兒子的頭,目光看向長子,示意他來說一說。
閏辰沉吟著道:“父親,兒子所知有限,但兒子明白,修築河工乃國之大事,也是為了防止水患再發……”
說到這裡,閏辰頓了頓,看到父親的眼中露出一抹嘉許的微笑,讓他略略壯了些膽氣,繼續道:“隻是,兒子今兒去楊淑人的湖莊子,看到那些老弱婦孺都能努力乾活養活自己,還能給莊子上乾活……嗯,那些人挖荸薺可得其二。今日,楊淑人又教他們挖一種泥裡的藥材,以十五文一斤的價格收購……照兒子看,無論是荸薺還是藥材,楊淑人應該都還有利可得,但獲利的同時,她同樣也能讓那些人吃飽飯,不至於在這青黃不接之際成為餓殍……楊淑人當時說了一句話,她說,她這是‘以工代賑’,讓那些人做工,代替賑濟……楊淑人的莊子能夠以工代賑,既乾了莊子上的活計,又同時賑濟了那些老弱婦孺,為什麼河工不可以這麼做?”
“以工代賑?”聽到這個詞,原本隻是想聽聽兒子有何想法的唐言璋終於有些動容了。
他之前也知道楊淑人想辦法在莊子上安置那些老弱婦孺,也隻是覺得是楊淑人在善心救助,往長遠了說,是為了莊子的安定和收益……但聽到‘以工代賑’,唐言璋不但立刻想到了河工事,而且想到了各種災患、疫情之後的賑濟。
每逢大災大疫,都是從本就緊張的國庫裡撥銀撥糧賑濟,卻往往治標不治本,但若是‘以工代賑’,讓災民用勞力換取賑濟錢糧,災民得到錢糧糊口度日的同時,也能將重建自救的做起來,賑濟之後,再恢複耕作生活,就都理順了。
沉思了片刻,唐言璋抬手摸了摸長子的發頂,一改往日的嚴厲,特彆溫和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時辰不早了,帶弟弟回去安置吧。”
閏辰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再說什麼,牽了弟弟的手,哥倆兒恭恭敬敬行禮告退下去。
看著兩個兒子退出去,唐言璋眸子黯下來。
他之前雖然遵守唐家鐵律,以二皇子雍王的意誌為標準,但之前雍王為人低調,彆說與人爭鬥,甚至極少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真正需要唐家人為雍王做的事情也不多。
但,自從二皇子處置瘟疫賑濟災民高調回京後,一改過去的低調隱忍,封王,開府建牙……也就意味著唐家不可避免地成了朝中備受矚目的所在,同樣意味著唐家不能再沉默低調,而是要努力提升自己的存在和勢力了。能夠提升唐家勢力的同時,還能夠打擊對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隻是,做事是要付出代價的。特彆是通往那至高所在的道路,向來是浸滿了鮮血,堆積成山的屍骨……
楊璟鬱雖然貪婪陰鷙狠毒,卻不得不承認是個心思縝密之人。這一次的河工事,是個難得的機會……但,真的要出手,唐言璋還是忍不住有些遲疑,特彆是看到三個聰慧可愛的兒女後……出手就是生死對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麵。他一個人也就罷了……可他很清楚後果不會給他一點點僥幸。
生,一起生!
死,對手也絕不會容他保全任何一個兒女!
已是深夜,安陽知府唐大人府上的書房,燈光卻一直亮著,久久未熄。
三月初四,一大早邱晨就乘車回了劉家嶴。
她惦記著她的玻璃溫室,更重要的是惦記著種在溫室裡的馬鈴薯。
若僅僅是做種子,馬鈴薯不需要膨大太多,大概兩個月就能收獲。四月底收獲的話,到九月底十月初封凍前,還能種兩茬……有了這兩茬,明年的馬鈴薯種子就不愁了。
因為啟程早,到家時也不過申時初。這條路來回走的多了,不但邱晨習慣了,不覺得那麼漫長了,就連速度也比最初快了一些。
在門前下了車,跟來往的鄰人打著招呼,看著迎出來的眾人,邱晨臉上的笑容一僵。那個總是第一個奔出來撲進她懷裡的小肉團子被帶走了……這一刻,邱晨突然在心裡恨起那個不近人情的怪老頭兒來。要不是那個死老頭兒,她的小女兒何至於被帶離她的身邊,去往安危的遠程!
不過,很快邱晨就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笑著問候了家裡的情況,剛剛跨進家門,楊樹猛從後邊快步衝了出來,看到邱晨就滿臉喜色地顯擺道:“海棠回來啦?走,走,你快去看看,咱們在玻璃房子裡種的東西都長出來了……這會兒外頭的物兒不過剛剛動彈,咱們玻璃房子裡的菜已經長得老高了……再過上一兩天,種的那些菠菜、小油菜就能吃了。”
一聽這話,邱晨也歡喜起來,也顧不得路途勞累,讓丫頭婆子收拾行李,她一刻不停地跟著楊樹猛去了後院。
三月三,池塘邊的楊柳蒙上了一層嫩嫩的黃綠,田野裡,也是一片茸茸的似有似無的草色。但林家後院的玻璃溫室中,脆嫩嫩水靈靈的菠菜、白菜已經半尺多高,個頂個地旺盛水靈,綠瑩瑩脆嫩嫩的引人垂涎。
邱晨滿臉喜色地一路看過去,目光直接略過菠菜、白菜等本地菜,徑直落在占了近一半麵積的馬鈴薯上。馬鈴薯顯然非常適應這個溫室的環境,植株已經一尺高,葉片呈現出墨綠的顏色,莖稈肥嫩粗壯。
“噯,海棠,你那是什麼東西啊?棵子倒是長得飛快,你看這樣,應該能吃了吧?再不吃就老了!”
說著,楊樹猛伸手揪了一段馬鈴薯的嫩莖,就往嘴裡送,被邱晨一把奪下來,白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多說,徑直蹲在馬鈴薯的植株邊,貼著根小心翼翼地扒開地表鬆軟的土層,就看到主根上結了好幾個鴿子蛋大小馬鈴薯,臉上登時爆出一片驚喜。
“哥,二哥,你看看,這個東西長大了就是我們的收獲……可以做菜,也可以頂糧食管飽……而且,你知道這個東西一畝地能收多少麼?”邱晨很是得意地讓楊樹猛看了看幼兒班的馬鈴薯,又連忙小心翼翼地把扒開的土壤蓋回去,稍稍用力壓實。
楊樹猛有些不以為意,就這些跟芋頭一樣的東西能多寶貝,偏偏自家妹妹當成寶貝蛋稀罕著。“能收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