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果真是秦兄。老遠看著就像……秦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一個驚喜無限的聲音從側旁傳過來。
邱晨做不到秦錚的不動如山,聞聲不由疑惑地轉臉看過去。就見一個尚不足弱冠的年輕錦衣男子在幾個護衛護持下,滿臉喜色地從文廟前的燈下疾步趕了過來。
這男子年輕俊秀,著一件紫色緙絲暗紋錦袍,腰纏玉帶,細膩瑩潤水頭飽滿的羊脂玉螭龍搭扣在昏暗的光線下散著淡淡的溫潤光澤,腰間懸著兩個極精致的荷包,同樣雕著龍紋的古玉懸在腰間,還有腳下踩著的青緞麵厚底靴子上,金絲線繡著兩條蜿蜒盤旋的遊龍徜徉在雲海之中……那鞋頭上一塊上好的貓兒眼寶石,嵌成雙龍戲珠的圖案。
邱晨眼睛微微一眯,已經明了這位的身份——此人應該就是福王楊璟芳。她也算見過福王,隻不過並沒有細細打量過,換身衣裳換一個場景,乍看之下,她一時不敢確認了。
“哦,原來是楊賢弟!”秦錚的回應也證實了邱晨的猜測。
“夫人!”福王妃唐蘭芷被福王楊璟芳擋在後邊,這會兒才含笑走了過來,跟邱晨打招呼。
當秦錚停住腳步,邱晨就鬆開了她環在秦錚腰間的手,這會兒看著福王妃笑著走出來,也從秦錚懷裡走出一步,一邊曲膝行禮,一邊笑著道:“王妃今日這身月華裙真是好看,讓人驚豔!”
唐蘭芷麵色一喜,下意識地轉眼看向福王楊璟芳。
奈何楊璟芳正拉著秦錚興致滿滿地說著話,根本沒有注意唐蘭芷的眼波,當然也沒有回應。
邱晨眼見著唐蘭芷神色微黯,隨即轉回目光來,再看向她又是一臉的欣喜大方,已經完全不見了之前的黯然神傷。她暗暗歎息著,任由唐蘭芷走上來拉著自己的手,歡快地笑著道:“一直想著去府上拜望夫人,可年前年後的怕夫人應酬繁忙,沒敢上門去給夫人添亂……”
唐蘭芷說的極為客氣,甚至仍舊帶了些舊日的依賴出來,邱晨微微笑著垂了眼,反握住蘭芷的手,輕輕撫摸著柔細嫩滑的肌膚,低聲道:“王妃有這個心就夠了,王妃如今也是一府主母,日日料理的大小事情隻怕比我還要多……”
略略一頓,邱晨抬眼看著唐蘭芷笑著道:“繁忙操勞,王妃也要先照管好自己的身子……等過了元夕,年走遠了,天氣轉暖,我就下帖子請王妃過府聚聚。”
唐蘭芷臉上的笑蔓延開來,低低地笑道:“夫人這話我可記下了,盼著夫人早日給我送帖子來!”
邱晨笑著點點頭,放開唐蘭芷的手,轉眼看向楊璟芳端莊穩重地曲膝行禮,卻沒有多說什麼。楊璟芳跟秦錚兄弟相稱,她難不成也叫弟弟?叫叔叔?
算了吧,她跟林旭都是稱二弟的。跟秦家幾位小叔子都沒正經稱呼過。叔叔——這個時代已婚女子對小叔子的稱呼,還是讓她無法適應。
楊璟芳倒是沒有絲毫的拘束,很是自然地拱手施禮,微笑道:“小弟見過嫂嫂!”
邱晨垂著眼,又屈了屈膝,然後後退兩步,退回到秦錚身邊。
秦錚伸手攬了邱晨的肩頭,看著楊璟芳道:“聖駕就要出宮了,愚兄就不跟賢弟多盤桓了……”
他的話還未說完,楊璟芳已經截了話頭,歡喜道:“真是巧,小弟也要去宮門外看戲龍,既與秦兄賢伉儷相遇,不如我們相攜而行吧!”
人都這麼說了,秦錚即使冷淡疏離,也沒辦法直白地拒絕了。沒辦法,兩撥人隻好會在一起,一起往宮門外走過去。
因為被楊璟芳耽擱了一會兒,他們剛剛進入在摘星樓訂好的房間,就聽得宮門處響起一陣號角聲。秦錚拉著邱晨不及落座,就匆匆走到臨街窗前,攬緊她的肩膀低聲提醒道:“看宮門處,號角響起,聖駕已經出宮,升上宣德門了!”
邱晨微微喘息著,放鬆了身體依靠在身後堅實的胸膛上,睜大眼睛順著秦錚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一片人頭攢動過去,暗夜裡隱約聳立的宣德樓上一片燈火輝煌,隔得太遠,根本看不清上邊有沒有人,更看不到聖駕如何。
目光不及收回,就聽得宣德樓下接連幾聲炮響撼天震地,炮聲震撼中一股硝煙彌漫開來,煙霧繚繞中一對對紅燈籠從宣德樓下步行而出。遠看隻見紅燈籠飄搖而來,漸行漸近,才看清是一對對錦衣內侍用龍鳳燈架舉著一隻隻半人高的大紅描金燈籠。
大紅燈籠過去,是一對對捧著漱盒、金盆、金交椅等物的宮娥;再之後是擎羅掌蓋的內侍……隊伍最後,又是身著錦衣頭戴攢花襆頭的錦衣侍衛,衣飾鮮亮華麗非常,儀仗隆重繁瑣,充分彰顯了皇家的富貴尊榮。
邱晨正目送著那些精神漂亮的錦衣侍衛走過去,秦錚在她耳邊低聲道:“看,戲龍開始了!”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的宣德樓方向一聲極響亮極高亢的嘯聲響起,隨即一道花火如流星般竄上高高的半空中,然後在半空中砰然炸響開來,一簇並不大卻極亮極燦爛的花火綻開,然後邱晨一晃眼,就看到宣德樓下街道兩旁同時騰起兩點流星,隨著這點流星飛躥,一盞盞紅燈籠仿佛憑空亮了起來,流星飛躥的極快,幾乎是眨眼間就從宣德樓下一路竄過來,那一串燈籠就一路亮起,而且不是一路直線,是繞著圈,竄上衝下,繞著圈子,飛騰翻轉著,遙遙地看上去,恰如兩條遊龍熱烈興奮地飛騰而來,一路從摘星樓下竄過去,很快竄去街尾,消失不見。
恍惚間,騰龍仿佛已經騰空而去,隻剩下街道兩旁的大紅燈籠一盞盞燦亮著,將一條禦街幾乎照成一片白晝。
戲龍就此完成,緊跟其後,宣德樓下,各部衙門外,一座座早就搭好的燈塔也驟然亮起,或諸佛菩薩,或遊龍戲鳳,或趣味盎然的童子百戲……之前還覺得燈光不夠燦爛,還覺得夜晚有些黑暗,這時節,卻隻看到滿眼璀璨,亮如白晝,加上造型各異的燈惟妙惟肖,鮮活逼真……真真讓見多了現代聲光電效果的邱晨,也忍不住連連感歎,目不暇接。古人的巧心獨具、機巧靈慧絕對不能小覷,這裡沒有電能,沒有現代化的設備,做出來的效果,卻絲毫不比現代那些太過依賴機械電能設備的花燈差,但就工藝精湛和機關巧妙來說,這個時代的很多工藝遠遠勝於現代……
邱晨沉浸在一片燈火闌珊中,沉醉感歎不已著,秦錚一直默默地站在她身後,腰身挺直著,讓她安心依靠著,兩隻手臂輕而可靠地攏住她的肩膀,眼睛卻幾乎沒怎麼關注窗外的盛景,隻是微垂著眼睛,關注著她臉上的驚訝、讚歎和略略帶了些迷茫的沉醉,仿佛窗外的一片繁華熱鬨景象,也不及他眼中之人的一顰一笑,更令他珍惜,更讓他專注護持!
旁邊的一個窗口,福王楊璟芳有些意興闌珊地看著窗外的燈火和喧囂熱鬨的佳節街景,不時地扭頭看看另一邊的一對夫妻……
越看越氣悶,這兩個人怎麼說也成婚兩年了,孩子都滿周歲了,咋還這麼黏糊?這還在外頭,當著客人的麵兒……
之前,他一直沒仔細看過頗具傳奇色彩的靖北侯夫人,這回麵對麵可算是看清楚了,長相雖不算難看,卻絕對稱不上多美貌,更不是什麼絕色,而且之前還是嫁過人生過孩子的寡婦,還是個村裡寡婦,又這麼沉悶著連說話都少的一個人,怎麼看怎麼沒趣的緊……靖北侯怎麼就能這麼稀罕,看樣子都恨不能捧在手心裡,含在舌頭下了。
楊璟芳百思不解鬱悶不解著,唐蘭芷幾乎全部注意力都關注在福王楊璟芳身上,由福王也關注著旁邊那一對夫妻。那樣一對男女,靜靜地相擁著站在窗前,窗外的燈火璀璨、喧鬨人聲仿佛一下子成了他們的背景,他們在窗前觀景,景色卻完全影響不到他們一樣,他們就那麼站在那裡,仿佛已經跳出了這十丈紅塵,靜靜地俯視著人間百態、悲歡離合,不管世間多少傾軋多少臟汙,都沒辦法沾染到她們的衣角。
唐蘭芷莫名地由心底湧起一股酸苦來,酸的她鼻腔發疼,滿嘴發苦……她扭轉頭,不再看那一對神仙眷侶。眨眨眼睛,收斂自己的情緒,重新將目光關注到福王楊璟芳身上,往前湊了湊,低聲詢問道:“王爺,窗前風冷,您要不要進來喝杯熱茶暖暖?”
楊璟芳恍若未聞著,直哈哈笑著,揮著手中的折扇,揚聲對秦錚笑道:“秦兄,戲龍過完了,走了許久又站了許久,不如坐下喝杯茶?”
秦錚轉眼看過來,略略點了點頭,俯首湊到邱晨耳畔,低聲道:“戲龍看完,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了……走了一晚,你累不累,喝完茶歇一會兒,我們去接了孩子們,一起再去逛逛好不好?”
邱晨收回有些恍惚的思緒,轉回頭看著秦錚微微地笑著點點頭:“今兒晚餐用的早,帶上孩子們,正好尋幾處美妙的小吃做夜宵!”
秦錚臉上的冷淡疏離淡了許多,眼睛裡的笑意讓旁邊的楊璟芳驚訝不已,卻也更加氣悶。你說,他怎麼說也是一位堂堂的王爺,親自邀請秦錚用差他連一個字都欠奉,轉眼看到自家妻子時,卻這麼柔和耐心……這樣的人也太沒出息了?這還是他從小就崇拜的那個威名赫赫、震懾北疆的靖北侯麼?
秦錚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楊璟芳的表情,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含笑看著邱晨,滿眼寵溺地點了點頭,將她鬢角的一抹亂發抿回去,擁著她轉回身,這才仿佛重新看到屋子裡還有一對身份尊貴的夫妻一樣,拱手道:“王爺,請!”
看著轉眼又恢複了刻板冷硬的秦錚,楊璟芳鬱氣到了極點,都懶得回應了,瞥了他一眼,徑直轉身,走到房中的上手坐了,秦錚看了邱晨一眼,見妻子寬慰著笑著跟他點頭,也就放了心,跟著楊璟芳在他下手落了座。
邱晨轉回身,笑著跟神色略略有些黯淡的唐蘭芷招呼著:“王妃,咱們也坐下歇會兒喝杯茶吧!”
唐蘭芷迅速地收拾了神色,眉眼端莊中帶了抹笑意,點著頭,上前來熟稔地攜了邱晨的手,一路走到屏風另一邊。
這裡設了一張極寬敞的坐榻,榻上鋪陳著靛青色暗紋織錦坐褥,中間設了榻幾,兩側各設了大迎枕、扶手方枕,榻幾上陳設著一隻青玉獸麵鏤雕香爐,微微地煙氣繚繞出來又漸次擴散開去……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淡淡甜香。
唐蘭芷微微挑著眉頭嗅了嗅,驚訝著欣喜道:“這是什麼香?倒是清雅彆致……”
屋裡沒有樓裡的人伺候,幾個小廝都留在了屏風外,唐蘭芷說到這裡頓了頓,隨即看著邱晨微笑起來:“這必定是海棠姨淘澄出來的新香吧?”
邱晨已經走到了榻跟前,回身招呼著唐蘭芷過去坐下。榻旁的長幾上置了紅泥小爐,上麵坐著一隻紅銅小水壺,已經燒得冒出了縷縷熱氣。邱晨一邊招呼著蘭芷入座,一邊照看著紅泥小爐上的水壺,看著水開了,將紅銅小壺拎下來放在一隻粗陶碟子裡,又手腳麻利地動手燙了茶壺茶杯,取了茶葉裝壺、洗茶、斟茶……片刻後,已經沏好了兩杯熱茶,先捧了一杯遞給唐蘭芷,才端了另一杯在唐蘭芷對麵落座,微微笑著道:“那些檀香、沉香太過濃烈,我受不了,就琢磨著弄了些花露做了些香餅子,偶爾放進爐裡熏一下……今兒這個用的是臘梅和菊花葉子做的,清淡祛穢,寧心靜神……”
說到這裡,邱晨拿出一條淡月色的素繭綢帕子來,墊著手打開青玉香爐,示意唐蘭芷道:“你看看,這香餅子不是直接放進火中燒的,那樣子煙火氣太濃……我在裡邊放了隻碟子,用石蠟慢慢地在下邊烘著,這樣香氣隔著水散發出來,清淡水潤,不火不燥。”
唐蘭芷看著外表不起眼,內裡卻設計精妙的香薰爐,驚訝著轉回頭看向身邊的婦人,這位她未出閣時就認識並熟悉的女子,看著外表並不特彆出眾,卻慧在其中,溫柔嫻靜,又爽朗大方,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從一群人中凸顯出來,成為最吸引人的那一個!
邱晨微笑著將香爐蓋好,靠著大迎枕舒展著腰身雙腿坐了,一邊憑著茶盞慢慢地冷著茶水,一邊輕品慢飲著,一派怡然舒洽。
唐蘭芷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心緒,同樣靠著大迎枕放鬆著坐在榻上,捧著茶盞慢慢地喝著,一邊悠悠開口道:“這樣子跟海棠姨坐在一處,真仿佛好像回到了未出閣時的日子……”
邱晨沒有說話,隻含了一抹微微的笑意,略略點了點頭。
唐蘭芷似乎一下子恢複了當年的活潑,笑嘻嘻側著身子看著邱晨道:“海棠姨,你知道麼,這幾年我一直忘不了你做的點心,也忘不了你在南沼湖邊建的那一處水閣……那會兒咱們去的時候都冷了,若是暮春夏初,滿湖碧荷紅蓮,該是何等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