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船尾,看著阿滿和三個淘小子很是熟稔地分工合作,拿釣竿、準備魚食、投餌垂釣,一係列準備活動都做的有條不紊的,就連最小的和箴都嘟著小嘴兒一臉認真模樣,並沒有瘋跑瘋鬨,楊璟芳也終於暗暗鬆了口氣。再轉眼看著跟著幾個孩子身邊幫著拾掇準備的秦禮秦勇幾個護衛,他就更是徹底放了心。有這些身手利落的護衛們跟著,他就不用為孩子們的安危操心費力了。
船艙裡剩下的人除了秦錚和楊璟庸都是讀書人,雖然年齡有差、身份不同,但絕對不缺乏共同話題,喝著茶,先從一池碧波說起,說到春光爛漫春色無限,自然而然地討論起詩詞歌賦來,然後,邵梓言就提議,用七律的韻做一首春日泛舟的詩。
大大小小的十多個人欣然答應了,或坐或站或來回踱步思考著,船艙裡寂靜下來,各人都沉浸到了作詩沉吟琢磨詞句中去了,倒沒有人理會彆人做了什麼。
秦錚含笑不語,將手中茶盞擱在幾上,慢慢起身,負手走出船艙,徑直上了船頭。青色的蘇錦衣袍被船頭的輕風拂起,微微擺動著。襯著他負手而立的身影,越發挺拔高峻如寒光凜冽的長槍,又如戰旗獵獵的旗杆!
楊璟庸手裡捏著隻杯子,慢慢在手心裡轉著,從船尾處沿著船舷繞過來,倚著船艙站立著,目光看著船頭那青色的身影。那身影凝立在船頭,仿佛永恒成了旗幟。
楊璟庸終究沉不住氣,輕輕地嗤笑著,懶洋洋從船艙旁的陰影裡走出來:“這裡又不是邊關塞上,不過是你自家的湖麵,有什麼好看的?你就那那麼站著就不累?”
秦錚聞言微微動了動,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
楊璟庸顯然已經習慣了他的寡言少語,並不覺得他的沉默是怠慢,徑自走過去,也走到船頭上,卻不像秦錚一樣矗立凝望,而是隨意地在船頭上席地而坐,招呼小廝搬來一張小幾,卻不是放茶盞器物,而是懶懶地支了條胳膊上去,斜倚著,一手捏了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仿佛他端的不是茶水而是美酒陳釀一般。
好半天,楊璟庸懶懶地開口:“你倒是思過思地心平氣和了,居然當起孩子頭兒了!”
秦錚終於收回遠眺的目光,緩緩轉回頭,看著楊璟庸道:“我是真心喜歡如今的日子……十多年馬背生涯,我早已經厭倦了那種喊殺喊打的生活。”
楊璟庸正好喝了一口茶在嘴裡,一口氣頂上來,氣兒不順茶水都嗆進了喉嚨,立刻咳嗽起來。好一陣,他才漸漸止了咳嗽,指著秦錚瞪眼道:“你……就你,居然喜歡如今的日子……”
秦錚也不看他,自己提了旁邊紅泥小爐上的銅壺斟了杯茶,垂著眼皮淡淡道:“每日平心靜氣,守著家人,看著孩子,日出日暮,挺好!”
楊璟庸又被堵了一口氣,好一會兒才吐出來,似乎也有些悵然,歎息著低聲道:“你以為這日子由著你想過就過得?”
秦錚垂著眼,一口一口喝著茶,沒有做聲。
楊璟庸也沒有再說話,將手中的茶杯往小幾上一放,轉身看向船外的粼粼湖水,不知不覺出了神。
與寂靜成一片的船頭不同,船尾的楊璟芳帶著四個孩子正玩得興起,阿滿接連釣上來三條魚,兩條一紮長的鯽魚,還有一條居然是五六斤的黑魚,暗黑花紋的魚身,大嘴中密布著細牙,凶惡非常。
阿滿一見這條黑魚卻歡喜地跳了起來,拍著手道:“這條黑魚不小,正好可以熬湯。”
說著,轉身對自己的丫頭水寒道:“水寒姐姐,勞煩你跑一趟,將這條魚拿到大廚房交給小喜,給昀哥兒熬個豆腐湯喝去。弟弟最愛喝豆腐魚肉熬的濃湯了!”
楊璟芳愣怔怔地看著小大人一般的阿滿丫頭,眨眨眼睛,臉上的嬉笑突然有些維持不住了。
轉回眼,看著自己手中的釣竿,心中卻暗自詢問,他們兄弟姐妹大都不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可也是一個父親……眼前這個小丫頭不過六七歲吧,跟她口中所說的弟弟也不過是同母異父,怎麼就這般親近這般關切,連釣上一條魚來也忘不了那個弟弟……
反觀他們兄弟姐妹十數人,又有誰真心實意地掛牽過誰?哦,也有,也少不了‘掛牽’,不過不是關切的掛牽,而是牽掛著怎麼將那些礙事和可能礙事的兄弟姐妹置於死地!
由阿滿的一個小舉動想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又進一步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府上那個側妃的小產,懷孕四個半月,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孩兒,就因為那側妃踩到台階下一片薄冰摔了一跤小產了。這種事,生長於宮闈的他聽過見過的太多了,自然知道好好地台階上不應該有冰,但也情知這種事根本追查不到什麼,真要追查,最多也就是一個或幾個奴才被拋出來頂罪,幕後黑手是誰?是他的正妃唐氏?還是其他的側妃、侍妾?結果也確實如此,那個小產了的側妃身邊一個二等丫頭投繯自殺,似乎畏罪而亡,追查的線索正是她端了一盆水不小心摔倒了,撒到了台階上……
在那種環境中長大,有的人會拚了命地想要走得更高,掌控更多,而有的人則會厭倦一切,想要逃脫這出身帶來的種種束縛,真正自由自在地活著。
楊璟芳被母親和外戚推在前頭,跟大皇子三皇子和其外家鬥了十數年,卻沒有一件事情是他願意做的。自從他記事起,已經數不清經曆了多少次明著暗著的傷害,已經數不清跟死神擦肩過幾回……他真的想從那鬥爭的漩渦中脫身出來,平平靜靜安逸舒適地度過下半輩子。他想給自己尋一條退路……
“芳舅舅,上鉤了,上鉤了,收線,收線啊!”阿滿小丫頭突然的大叫,打斷了楊璟芳的神遊天外,轉回神看過去,果然就看到細長的釣竿末端彎下去,幾乎被拉扯進水裡去……從那繃得緊緊的釣線和釣竿的弧度看,大概猜得出這一回是條大家夥!
阿滿喊著,已經伸出手去替楊璟芳拉住釣竿,被她提醒了之後,楊璟芳也連忙握緊釣竿,試圖將上了鉤的大家夥拉上來。
阿滿看他有些不得法,連忙又提醒:“彆急,彆著急,慢慢遛一遛,等它沒了勁兒再拉上來……”
一邊安撫了楊璟芳,不讓他胡亂拉扯,以免弄斷了釣線,一邊,阿滿又回頭向護衛們求救:“禮師傅、勇師傅,拿長杆網兜子來,芳舅舅釣到大魚了!”
折騰了一刻多鐘,又是遛魚,又是用網兜子,才終於將這條大家夥撈上來,等一條脊背青黑的大胖頭魚落在船板上還努力地蹦躂掙紮著,之前被秦勇及時拉到船艙跟前,限製著不能亂動的阿滿致賢致德和箴四個孩子,終於得了自由,拍著巴掌歡呼著衝上去,團團將將近兩尺長的大魚圍在中間,你看看我看看,想要伸手摸摸卻又不膽怯著,最後還是阿滿笑著一巴掌拍在魚頭上,把魚拍暈了,隨即跟楊璟芳笑道:“芳舅舅,這麼大的魚咱們在船上做不好就糟蹋了,不如將它送去大廚房……我們家大廚房裡有做魚的好手,這一條魚能給做三四個菜過來。”
楊璟芳從剛剛捉魚的過程裡已經酣暢淋漓過了,對於怎麼吃反而並不在乎了,於是很好說話地立刻答應下來,隨阿滿吩咐人怎麼處置去。
結果,這一條大魚拿到前頭大廚房後,邱晨得了消息過去看了看,沒再做什麼魚頭豆腐什麼的。正好廚房裡有極新鮮的小羊肉,邱晨就讓人將羊肋條肉切成麻將塊,用簡單的調料稍稍醃製之後,大魚剖腹洗淨,將醃製好的羊肉塞進魚腹。粗鹽打入蛋清調勻,然後將填了羊肉的大魚完全包裹住,培實,放在托盤上,然後放入烤爐用果木火細火烘烤一個時辰。
船上早已經上了酒菜,不管大大小小,也不管之前作詩的釣魚的都集中到船頂的平台上,行令吃酒。酒過三巡之後,兩個婆子撐了小船箭一般從岸邊駛來,靠上畫舫後,兩個人抬了一隻大大的托盤上來。
這小船之前送菜送酒來來回回的許多次,畫舫上眾人再次見到,誰也沒怎麼在意去。但當兩個婆子抬著一隻大托盤上了畫舫,眾人中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驚訝地指著那大的出奇的托盤叫道:“那是送了什麼來?我怎麼看著像是抬著一條魚?”
一聲驚呼,引得眾人不管是喝酒的還是行令的,皆停了下來,走到平台四周,扶著欄杆往下邊看去。
就見那兩個婆子抬著的大托盤上果然是長梭形的物事,大大的,微微泛著焦黃,除了顏色不對外,就是一條大魚的形狀樣子啊!
眾人驚訝著,楊璟芳滿臉笑意好奇道:“靖北侯夫人這是做的什麼菜?難道把我釣的大魚囫圇個兒給蒸熟了給送了來?”
阿滿就站在他旁邊,聽到這話很不讚同,搖著小腦袋道:“不是,那魚明明是青黑色脊背白肚皮,這個可是一點兒青黑色都沒有……”
另一邊的楊璟庸懶懶地笑笑,正要說什麼,阿滿突然叫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娘讓人把魚皮給剝了……涼拌魚皮脆脆的也很好吃呐,今兒有口福了,可以吃到魚皮了!”
涼拌魚皮,麻辣魚皮,楊璟庸都吃過,剛剛被小丫頭嚇了一跳,卻又被小丫頭的猜測給吸引住了,口中有些津液分泌過度的趨勢,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抬手摸摸小丫頭的腦袋,笑罵道:“小丫頭還是這麼一驚一乍的,膽小的連魂兒都被你嚇掉了!”
阿滿回頭看著他吐吐舌頭,嘻嘻一笑。轉眼看到兩個丫頭從婆子手裡接過大托盤抬了過來,小丫頭也顧不得跟楊璟庸道歉了,一晃腦袋躲開楊璟庸的掌控,蹦蹦跳跳地第一個衝上去。
兩個丫頭已經將大托盤放在了中間一個矮幾上。
阿滿擠到最前頭,探頭看過去,才發現大托盤中放著的是一條魚形的物事,白白的、光潔整齊,表麵微微地泛著焦黃之色,隱隱地有神秘的香氣從中間透出來,極淡的,若有似無的鑽進鼻孔裡,卻格外神秘格外誘人,仿佛小手一般,伸進鼻孔探進喉嚨,將人肚子裡的饞蟲都給勾引了出來。
“這是什麼?”家卓也擠過來,看著托盤中的魚形物疑惑地詢問出聲。
那抬了托盤的丫頭也不說話,兩個人一轉手,從後邊的丫頭手裡接過一隻紫銅小錘子和一支紫銅釺子來,還有一隻紫銅裹銀的大鑷子……
眾人看著兩個小丫頭手裡拿著的這些物事,更是充滿了疑惑,也勾起了無限的興致來。
這些東西,又是錘子又是釺子又是鑷子的……難道用錘子砸碎了吃?還是要用釺子攢開了吃?那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