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邱如意看上去多少有些拘泥,有那麼點兒小家子氣,卻也是相對於王靜姝和宋兮兒來說,不說跟安陽那邊的女孩子比,就是相較於京城裡一般富貴人家的姑娘,邱如意絕對算是不錯的了,沉穩大方……些許扭捏之氣,邱晨也相信,慢慢熟悉了之後,也會改掉的。
如今實在是讓她驚訝不已,看起來俊文看好的竟不是邱如意!
心裡驚訝、憂煩,邱晨臉上卻儘力保持著平靜溫和的表情,耐心地詢問俊文。
她操心替孩子們娶妻,身世家境品行等條件她能把把關,但這個兩情相悅……哪怕隻是俊文一個人的喜不喜歡,都是她無法左右的。而且,也是她不想專製不想包辦的,她希望孩子們都能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伴侶,將來和睦恩愛地過日子。
俊文這會兒也意識到自己弄錯了,臉色窘迫地脹紅著,轉瞬想到心中掛念的那個如許美好的女子,卻竟然陰差陽錯地跟他無關,從心裡又生出一陣陣絞痛來,讓他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青白了臉色。
“姑姑,我,我……”內心一直堅守的信念,從小養成的人生準則讓他下意識地想要聽從姑姑的安排,心裡也很確定,姑姑一定是真心為他好,一定是斟酌過思慮過的……可,張開嘴,連著說了幾個‘我’字,卻實在沒辦法將那‘聽姑姑的’幾個字吐出唇去,不過是幾個字,卻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幾個字,又仿佛混雜了天底下濃縮了幾斤黃連幾斤生柿子,又苦又澀的,粘滯在喉嚨裡,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他心裡生生地疼著,苦澀滿溢,麵對著真心疼愛他們兄弟,這麼些年來操心受累拖著一大家子人家過上好日子的姑姑,他又覺得自己慚愧非常,難過非常,他自覺著若是不聽從了姑姑的安排,就是太自私了,是不孝,不敬,是忘恩負義……
這種種的情緒是如此激烈如此凶猛,如洪水如猛獸,讓他幾乎無法自抑,眼睛迅速地紅了,淚水眼看著就要代替語言奔湧出來……
校場周圍豎著一些木樁子,上邊點鬆明火把,火焰跳動著照耀著校場,不比路燈差,卻談不上亮如白晝……恰好,俊文所站的位置恰好麵對著火把,明亮地火光讓邱晨清楚及時地看到了他的情緒變化。
一看這副模樣,邱晨心頭猛跳,真是嚇壞了。
這孩子一貫穩重內斂,性格內向……這樣的孩子沒有挫折會一直溫厚柔和下去,可一旦麵對突如其來的巨大挫折,有時候卻會轉不過彎兒來,比較容易鑽了牛角尖兒,造成心理上或者精神上不可治愈的傷害。
“嗬嗬,”邱晨強迫著自己鎮定,努力微笑著,拉了俊文的手,緩緩地牽著他邁步前行,讓運動多少分散一下他心中劇烈的情緒起伏,給他一個緩衝的時間,緩緩走了幾步,再有一個火把處,邱晨看到俊文的神情已經稍稍緩和了些,剛剛幾乎盈眶的淚水也退了去。
她就跟拉著阿福阿滿一樣拉著俊文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手背,含笑問道:“我之所以認為是邱如意,不過是因為你撈了她的花船……其實,那幾個姑娘我是看著哪個都好,哪個給了咱們也能過好日子……以後是你與人家過日子,所以,這會兒不用顧慮我怎樣,其他人怎樣,你喜歡哪個大可跟我說……”
說到這裡,邱晨頓住話頭,仔細端詳著俊文的臉色神情,見已經比方才那瞬間好了許多,即逝看著有些為難有些難以開口,卻並沒有剛剛那種幾乎受不住崩潰的模樣,暗暗鬆了口氣,邱晨笑著拍拍他的手道:“還有一個事兒,這會兒是我們娘兒倆琢磨,咱們喜歡哪個,可還不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呢……說不定,人家沒意思……這個不在咱們好不好,就像幾個姑娘都很不錯,咱們也有沒意思的不是。所以,你這會兒大可不必顧慮太多,煩惱太多,你隻說看好了哪個……咱們自家合計合計,斟酌個合適的時機去提親……當然了,提親就有被拒絕的可能,到時候你也要想得開才行。天底下好姑娘多了去了,這個沒緣分,總有一個跟你有緣分的……”
笑了笑,邱晨緩緩笑道:“就比如姑母我,十年前怎麼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吧?那時候還以為一輩子跟著阿福阿滿的父親過日子了……誰知道後來,他撒手走了……也沒想到,遇上了你姑丈,又到了今天……嗬嗬,人生無常,所以有些事情不要太執拗太鑽牛角尖兒……很多事情都是儘人事聽天命的。”
平和的語調,緩慢的語速,絮絮說著,漸漸讓俊文的心情和精神放鬆緩和下來,嘴唇動了動,終於艱難地重新開口說出話來:“姑姑……我那日遠遠地看到一起推下幾艘船去,因為那艘船是王姑娘放的,所以我就以為……”
“王姑娘……?”邱晨下意識地低低地重複了一句。
那一天來了好幾個小姑娘,卻隻有一個姑娘姓王,那就是刑部尚書的嫡次女王靜姝……那樣優秀的姑娘,家世、容貌、氣度,在那一群人中完全稱得上是拔尖兒的,雖然宋兮兒容貌上更勝一分,卻仍舊有些孩子氣,氣度上差了些……
那樣出色的姑娘啊,也難怪吸引了俊文的注意和歡喜……美好的人和物總是引人注目和歡喜的!
邱晨的表情微微一滯,很快恢複過來,對俊文笑著道:“嗬嗬,俊文的眼光卻是不錯,那王姑娘是個真正好的……”
剛剛邱晨一瞬間的異樣,還是讓關注著她的俊文看到了眼裡。不過,這會兒他的心情與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之前他將心裡那份朦朧的關切歡喜藏著,沒有說出來,總覺得鄭重無比重如千斤,但說出口來之後,他才覺得心頭一輕,那種沉重的壓迫地他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好了許多,再看姑姑的表情異樣,也能夠理智地分析思想了,反而沒有之前那種熾熱洶湧之感了。
心裡仍舊苦澀疼痛,可已經不會再蒙蔽他的心智,不會影響他的理智。
他反手挽住姑姑的胳膊,變姑姑牽著他成了他挽著姑姑,緩慢地繼續走著,緩緩地開口,嘴角甚至一直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姑姑,王姑娘確實好……但侄兒也明白,王家的家世太高……男婚女嫁要門當戶對才好,侄兒也隻是一時之思……並不是非她不娶……”
嘴角的微笑一直淡淡的,卻一直沒有消失掉,隻是,時斷時續的話語,多多少少泄露出他心底的疼痛。
他之前那樣有些控製不住情緒的時候,邱晨是害怕,琢磨著用話語行動寬慰開解他;真的看著眼前這個淳樸的大孩子學會了克製,重新拾起理智,邱晨卻心疼無比起來。
她看著身邊比她高出一頭還多的孩子,這個孩子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已經是大孩子了,卻絲毫沒有隔閡,仿佛從小跟著她長大一樣,他對她濡幕如子,她對他關懷疼愛如親生;孩子的成長固然少不了磋磨和坎坷,少不了失敗傷痛……道理都明白,也知道很多事無法避免無法替代,做父母長輩的看著孩子痛,他們會比孩子自己更痛。
拍拍俊文的手,默然了好一會兒,邱晨終於緩緩開口道:“人生在世,家世誰也沒辦法控製改變,但卻仍舊有那麼人能夠走到人生巔峰,成為人中俊傑……縱觀史冊,那些青史留名的先賢,固然有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更多的卻是從普通人家走出來的兒郎,有軍功封侯;也有憑自身學識能力進閣拜相的……這一回的事,你也不用多想了,收斂心神,安心讀書用功,爭取兩年後有所成就……到那時,說不定還有希望一籌心願!”
最後一句話,邱晨說出來也是在心底反複斟酌的。這會兒多少給他留一點念想,讓他努力奮發尋找一個充足的動力……時間長了,情緒緩和了,就是不成事,也不至於鬨出什麼不可收拾的傷害來。
再說了,她之所以這麼說,也多少有些依據。王靜姝十五歲,年紀並不大。她聽王禕夫人說過一回,說大女兒出嫁早,剩下這個嫡女並不想早打發出門子,要多留她在娘家陪自己幾年……留兩年,王靜姝十七歲,俊文也就參加完了鄉試……不說會試成績如何,哪怕隻是過了鄉試,得了舉人功名,她也能打發人去王家提親試試了……若是僥幸能夠過了會試,得了進士名頭,那這個親事就更添了幾分把握……再過兩年,俊文二十二歲,也不是特彆晚。好多人家的男孩子也是過了二十才娶親的。
這事兒,還得寫信跟家裡的老父母和哥嫂好好說說,彆讓他們太擔心。另外,還要看俊文的學習如何……若是有科舉入仕的希望,等兩年也就罷了,若是卻是沒有希望,那就過一段時間再商量婚事不晚。
俊文一手挽著姑母的胳膊,另一隻垂在身側的手卻不知不覺地緊握成拳頭。
他心裡感佩很深,他了解姑母為了他操了許多心,卻仍舊能夠如此包容他任性,還一直鼓勵他,給他鼓勁兒打氣……這一份厚重包容的慈愛關懷,真真絲毫不弱於父母之情。
心中暗暗給自己鼓著勁兒,暗暗發誓,一定要學出個樣兒來,不為了娶一個門第高貴的妻子……更重要的是為了不辜負姑母的心疼關愛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