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輕笑著,點頭道:“寫了……我還讓人跟通州和昌平縣衙出麵,做了契書的擔保見證……嗬嗬,你放心吧,你那些糧食沒有人敢賴掉!”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輕輕地哼了一聲,終究沒有動彈……她翻個身太難了……
她才不是擔心那些人賴掉……說起來,她實行的可不是借糧,這會兒還基本不存在還不還的問題。她實行的以工代賑,隻要能動彈的就有活兒安排,能做活兒,就能夠有吃的,就能夠掙個溫飽……能乾的能吃苦受累的,甚至可以掙下重建家園的本錢。
當然了,等大水退下去,這些災民返家之時,她也考慮過借貸……秦錚說的這個,到時候也能用上,她就不說什麼了。
隻要寫過契書就好,當然有縣衙擔保見證更好。有了縣衙的見證擔保,她拿出的錢糧不怕打了水漂不說,同時也有了官方的存檔,到時候,萬一有哪個不開眼的禦史跳出來說三道四,兩個縣衙裡的存證就是最好的證詞,他們自己連話都不用說了。
能夠替她想的這麼周全的,也就身邊這個男人了……當然了,也有可能有楊璟庸的幫忙……反正不管誰,她知道了,安心就好了!
兩場大雨之後,正式進了秋季。
天高雲淡,陽光明媚。
隻是,這一片藍天白雲大好天氣之下,不是往年熱烈喜悅的豐收景象,而是大片大片枯黃在地裡的莊稼,腐爛在地裡的糧食,大水淹沒的村莊,甚至是人去屋空的衰敗屋舍……
原本該是豐收的季節,卻在臨近收獲的兩場大雨之後,造成大片莊稼絕收,無數百姓民離家彆鄉流離失所……卻沒有如往年饑荒那般成為流民災民,而是齊齊聚攏到京郊的數個莊子上,那裡的莊稼保存了下來,仍舊豐收一片,正大量招募勞力收莊稼、耕作整地,進行冬播……
秦錚回來第三天,朝上就傳了消息過來,有禦史上書彈劾安寧郡主魚肉百姓,趁災盤剝百姓,低價強購土地田畝……
景順帝什麼意見沒表達,就下令宣靖北侯上殿自辯。雖然禦史彈劾的是安寧郡主,但一來女子沒有上朝的先例,二來安寧郡主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也不方便出門……既然靖北侯是安寧郡主的丈夫,那麼由他上殿自辯也就沒有任何異議了。
就這麼著,被停職勒令思過的靖北侯再次上了朝堂,而且,有細心的人也注意到,皇上命人宣的是‘靖北侯’,這說明,皇上真的隻是停了靖北侯的職,卻從沒想過免了靖北侯的爵位……更彆說再怎麼追究靖北侯的罪責了!換句話說,靖北侯的聖眷猶在啊!
秦錚上朝一貫話少,人家根本沒臉紅脖子粗地替自己和妻子辯解,而是將一冊賬本和一遝契書遞了上去。
殿上的群臣都有些意外,紛紛看著第一次出現在大朝會上的賬本和契書……這不是商行的大堂,靖北侯不到一年不見,就成了商鋪掌櫃的做派了?咋將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拿到大殿上,還送呈給皇上禦覽了?
皇帝卻神色平靜,沒有半點兒意外之色,示意韓喜將賬冊子和契書呈上來,取了兩份契書一掃而過,又掀開賬冊子看了看,隨即道:“鄭愛卿,你是戶部主官,對賬務嫻熟,你拿去看看!”
鄭即玉聞聲出列,躬身應著,上前將那賬冊子接過來,翻了幾頁之後,就垂手回稟道:“回皇上,這本賬冊子應該是莊子上的糧米、銀錢開支賬。”
景順帝淡淡地應了一聲,道:“你給諸位愛卿說一說,你在賬上看到了什麼!”
鄭即玉領旨,轉身朝向諸位官員大臣道:“此賬乃三年前所建,前兩年有支有入,入乃田畝所出糧米瓜菜果子乃至禽蛋豬羊諸般,支出的則主要是田莊修整、河渠修建、莊戶房屋的修繕幾項;今年的秋收未完成,隻有夏收和瓜果的禽蛋豬羊的收入,倒是開支比往年多了許多,存糧支出大半,連地裡的許多紅薯、馬鈴薯也是收支同步,另外,還有木料、秫秸和麥草等建房物料也開支巨大……”
說到這裡,鄭即玉回頭看了眼高高在上的景順帝,就聽景順帝抬抬手道:“今年支出的糧米、物料諸般,有沒有個數目?報一下!”
鄭即玉點點頭,轉回頭來,翻著賬冊子,找到合計項,報出一串數字來。麥多少石,穀子多少石,馬鈴薯多少石、紅薯多少石……麥子和穀子也還罷了,不過是幾千石。但是紅薯和馬鈴薯卻是上萬石十萬石……
這樣巨大的糧食食物支出,對應的人口是多少?就是沒有確切的數目,大臣們也大都有了個概念!
鄭即玉看完賬冊子,雙手托著賬冊子還回去,重新歸列站好。景順帝抿著嘴,手裡托著鄭即玉還回來的賬冊子,目光從賬冊子上滑到群臣身上,目光淡而無波,沒有任何情緒。
群臣卻被這淡淡的目光掃過,個頂個地噤若寒蟬,朝堂之上,一時寂靜無聲落針可聞,隻有那位彈劾的禦史和靖北侯秦錚躬身站在堂中。
一隻沒開口的秦錚這時候,一撩衣擺跪倒在殿上,朝著上麵的皇帝叩首,以頭搶地,沉聲道:“皇上,臣有罪!”
這一聲請罪,頓時又讓諸位朝臣瞪大了眼睛。
年前也是這位靖北侯主動請罪,惹怒了皇上,停了差事和俸祿回去思過了。咋思了大半年的過,還來這套主動請罪的活兒?這是還嫌思過的時間短麼?
景順帝嗯了一聲,目光盯著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的秦錚身上。
就聽秦錚沉聲道:“微臣犯過停了差事俸祿,沒有一點兒進項,一家老小都要養活,拙荊又要臨產添丁……是以,雖看著流民困苦,卻沒辦法拿出太多糧米來賑濟,於是就想出了以工賑濟,或者拿田畝換糧食的法子來,一麵能用有限的糧米救助一些災民,微臣一家人也不至於因此失了溫飽……微臣也知計較利益得失有失體麵,可這都是無奈之舉,萬望皇上寬宥!”
秦錚剛說完,不等景順帝開口,旁邊被忽略了半天的禦史王緒搶著質問秦錚,道:“靖北侯,你這是抱怨聖上停了你的俸祿?”
秦錚仍舊保持著伏跪在地的姿勢,對王緒的質問根本是充耳不聞,不予理會。
王緒是那種容貌清臒,滿臉執拗的老學究模樣,一張瘦臉上的留著幾縷自以為很漂亮的山羊胡。剛剛上下對他的忽視已經讓他難堪非常,這會兒,秦錚對他的充耳不聞,不予理會,更是讓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地難看到了極點。
幾縷山羊胡子氣的哆嗦著,瞪著秦錚嗬斥道:“靖北侯,你不要仗著自己有些軍功就妄自尊大,狂悖忤逆,難道是恃功而驕,藐視聖尊不成?或者,仗著功勳,忤逆狂悖要挾聖上逼宮謀反不成?”
這位估計是氣昏頭了,一連串的大帽子扣在秦錚頭上,什麼‘仗著軍功’‘藐視聖尊’……最後竟然連‘逼宮謀反’的話搜說出來了!這話是指責打擊秦錚不差,可也從另一個角度揣測了皇帝對‘功高蓋主’的臣子容不下,連景順帝上一次停了靖北侯的差事和俸祿也都成了打擊‘功臣’的手段……這不是指責秦錚,這是活活地打景順帝的臉呐!
朝堂上的眾臣聽得目瞪口呆,覷著上位的景順帝已經露出一臉遏製不住的怒容,眾人紛紛垂了頭,袖手靜默著。
“聽王卿這般說,倒是很有些深意了……”果然,景順帝開口,聲音平平的沒有任何起伏,但朝上的眾臣卻都能聽得出來,皇帝是真的生氣了。
“既然你說靖北侯狂悖忤逆,乃至逼宮謀反……不知道靖北侯拿什麼逼宮?拿什麼謀反?”聽皇帝這般說,王緒剛剛氣昏了的頭一下子清醒過來,頓時明白自己說了什麼胡話,頓時酣暢淋漓,再也站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栗著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謀反、逼宮,可是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相比王愛卿必是言之鑿鑿,不會信口雌黃吧?”景順帝語氣更加緩和了一些,臉色也淡然平靜地接著詢問了一句。
王緒以頭搶地,渾身顫抖的如同篩豆,哆嗦著含糊不清地道:“皇上贖罪,皇上贖罪!”
“王愛卿這是怎麼了?朕和諸位愛卿還等著你指證靖北侯的罪證呢?”景順帝連著問了幾句,王緒都根本應對不上來,隻戰栗顫抖成一團,連連叩頭請著罪……景順帝不耐地揮揮手,下旨道,“王愛卿身體有恙,看來是無法勝任了,就致仕回鄉好好休養去吧!”
王緒暗暗鬆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是落在了實處,但真正離開廟堂,又難免心中悵然……到底是磕頭謝了恩,由著兩個小太監架著送出宮門去了。
從此後,朝中再無王緒此人!
誠王楊璟馥在大雨過後也被準許出府上朝。這一早上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王緒被拖走,他也仍舊麵無表情地袖手垂眼站在隊列之首,恍若未聞。
王緒曾經給誠王任過課,今日之所以跳出來彈劾靖北侯,也是為著打擊雍王福王兩係,沒想到揣測錯了聖意,成了炮灰。
那些誠王一係的大臣,有些意誌不堅定的人看誠王這般狀態未免心寒,暗暗盤算著接下來該改投雍王還是福王?自然,也有人認為誠王城府深沉才是上位者必須具備的素質,喜怒上麵那是市井百姓的樣子。誠王一係失了一個王緒,一時也說不上得還是失!
打發了王緒,景順帝將手上的賬冊子用力甩下來,直接擲到秦錚身上,嗬斥道:“請罪,請罪,你是該好好請罪了……哼,堂堂的靖北侯、安寧郡主的心思就都花在這上頭了……”
“臣有罪,臣領罪!”做了半天石頭人的秦錚磕頭認罪,態度良好。
景順帝氣的眉頭一挑,目光盯著伏跪在地上的秦錚,默然了好一會兒,終於淡淡開口道:“念你主動請罪,這一次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頓了一下,景順帝招招手,韓喜躬身回應著,從禦案上拿起一隻赤黃色的錦緞卷軸來,站在丹陛之上,皇位一旁,朗盛道:“靖北侯接旨!”
秦錚也不用重新跪下了,幾乎毫不遲疑地朗聲應道:“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