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戎六年的冬至大祭和往年看似相同,又不同。
穿著龍袍紫貂的皇帝陛下站在高高的寰丘祭壇上,陪同祭祀的宗親分彆是淅川郡王、昭武郡王和弋陽王府的世子。
殿內監蘇姮捧著祭詞誦念。
在飛揚的細雪中,整個寰丘當中站的都是女子。
頭戴大裘冕、身穿十二章的皇帝是女子,身穿白蛟、青螭,頭戴鷩冕的郡王也是女子,身穿麒麟袍服,頭戴毳冕主持祭禮的還是女子,華蓋如雲,儀扇如叢,都遮掩不住這些已經站在了高處的女子。
冬至祭祖,並不獨屬於皇族,彭州鳳安縣的一家大戶也在祭祖,祠堂裡擺著三牲五穀,高高的香燒著,青煙往屋頂的大梁上盤旋而去。
這一家人姓崇,祠堂內,跪著崇家三代二十幾口老少,祠堂外,剛剛擺放了各式祭品和禮器的崇家夫人們都跪在石道上。
“向祖宗敬酒!”
隨著族老的一聲喊,立即有下人抬了溫過的酒壇走了進來。
院外,一個瘦弱的女孩兒被嬤嬤拽著袖子跪到了一群仆人的末尾。
“祭祀的大日子,你亂跑什麼?”
女孩兒低著頭像是凍僵了的小鳥。
嬤嬤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會兒郎君太太發賞錢,你彆在這兒哭喪著臉觸黴頭!”
祠堂裡,男人們高舉酒盞,先敬天,再敬地,最後敬列祖列宗,最後將酒喝了下去。
“今年的福酒喝著比往年烈一些。”一個年輕男子心裡這麼想著,將酒盞遞給了一旁的仆從。
下一刻,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一陣劇烈的絞痛讓他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不隻是他,祠堂裡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片刻之前還是其樂融融的祭祖景象,這一刻卻仿佛成了人間煉獄,高高在上的崇家郎君們倒在地上,慘嚎呻|吟,有人則是口吐白沫,雙眼已經翻了過去。
送酒的仆從嚇得竄了出去,祠堂外的女人們驚慌失措。
崇家的祠堂一貫是不許女人進的,掌家的大夫人讓管家進去看看,管家看過了,慌慌張張地說:
“夫人!郎君和小郎君們都躺在了地上,怕、怕是中毒了!”
崇家的大夫人連忙讓人進去把人拖出來,有年輕的媳婦想要進去看自家郎君,被她讓人攔住了。
規矩是不能亂的。
人拖出來的時候,已經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尤其是幾位帶頭祭祀的長房嫡枝,他們一貫什麼都是好的,連用的酒器也比旁人大,喝的也比旁人多,包括崇家的當家崇伏隆在內八個人在醫家上門之前就咽了氣。
崇氏一門,在冬至祭祀之時落了個嫡枝儘滅的下場。
大夫人自己不光沒了夫君,還沒了三個兒子兩個孫子,旁人都在哭,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今年祭祀用的酒,所有碰過的人,一概捂嘴打死。”
“娘!娘!總該問問啊!問問是誰這麼狠的心下了這麼狠
的手要殺了我的郎君啊!”
大夫人看著抱著自己腳的小兒媳,緩緩搖頭。
“你們照辦就是了。”
祭祀用的福酒從來都是崇家人自己釀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釀酒的師傅、酒窖的守衛、溫酒的灶房上頭人……再加上提酒倒酒的仆從,二十幾個人被捆在了正院前麵,仆從們舉著木棍,聽著他們被堵住了的嘶吼哀嚎。
正房裡,大夫人看著自己夫君和兒子的屍身,臉上一派肅然。
“查真相,讓那些府官來將府裡上下搜過,再鬨得滿城風雨,讓咱們整個崇家活在彆人的嘴皮子底下,你們也不能活過來,幸好旁支有人還活著,隻要栽在他們頭上,我就能保住了咱家的家業……”
“夫人,查出來了,那酒裡是被人下了蛇毒。”
“蛇毒?”
大夫人說話的時候嘴唇都是抖的,口齒倒是還清楚,一字一句,遲緩又堅定。
“找著類似的毒蛇,給七房和八房送過去。”
管家神色驚恐,忍不住看向大夫人,片刻,他低下了頭。
“是,夫人。”
“還有今天府裡伺候的下人,全送到莊子上,慢慢處置了。”
正在她吩咐的時候,有下人匆匆進來。
“夫人,縣裡的陳大人和武都頭來了府上。”
怎麼這麼快就讓外人得了消息?大夫人一隻手死死地扶著椅子的把手,說:
“你就說我們家中現在隻剩女眷,不便見外男……”
“夫人,陳縣令,她也是女子啊。”
大夫人的喉頭一哽。
是,他們鳳安縣今年夏天來了一位陳縣令,是個女子,她身邊還帶了三男三女三名吏員,一來就將鳳安縣上下豪強都一一拜訪了一圈。
崇家的大郎君不願意和一個女子同席而坐,借口自己不在,還是讓她這個夫人去見的人。
陳縣令是個其貌不揚不施脂粉的女子,據說她是朔州人,生得倒是高,也壯,說話直爽到了近乎粗鄙的地步。
大夫人問過她的出身,知道她家裡不過是個朔州的農戶,是靠著僥幸考入了勇毅學宮,在裡麵讀了幾年方考中了二甲的進士,又來到她們鳳安縣做了縣令,立刻就失去了與她交談的興趣。
“不過是個出身鄙陋的不安分的女子”她是這般告訴自己的郎君的。
那之後,她就聽聞這陳縣令在鳳安四處碰壁,幾乎成了個笑話。
現在,那陳氏也是來看她笑話的吧?
大夫人默然片刻,還是讓人將陳縣令請到了前堂落座。
“藍夫人,有人到我們鳳安縣縣衙告官自首,自稱毒殺了貴府上下十餘口。”
半年未見,陳氏一如既往的直白。
大夫人穩穩地落座,看向那個被捕快挾著帶來到堂上的少女。
她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生得瘦瘦小小,身上穿著一件崇家低等丫鬟的衣裳。
看著她,大夫人完全沒有任何的印象
。
她聽見陳縣令說:
“唐杏子,快將你所做之事如實招來!”
叫唐杏子的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大人▁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本名唐杏子,我阿姐唐桃子八年前被賣進崇家做丫鬟,賣的是短契,在崇家,她被叫香墨。”
聽見“香墨”三個字,大夫人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唐桃子,從前就是大夫人院子裡灑掃的丫鬟,聰明,靈巧,十三四歲的年紀,卻比旁人都要穩重些,大夫人喜歡她的穩妥,就把她提成了自己女兒慧娘的筆墨丫鬟。
自從陛下登基,允許女子科舉,把女孩兒送去讀書也成了一種風潮,彭州的州府裡有一座女子書院,創辦之人是州府有名的文夫人,像崇家這樣祖上出過官身的人家一門心思想要重振家聲,自然要到處鑽營,把女兒送去讀書,說不定也能替女兒尋一個高嫁的門路。
慧娘去讀了兩年,未曾學得什麼知書達理的知識,口中的荒謬不馴之言倒是多了起來,大夫人舍不得打慧娘,卻不會放過已經改名叫香墨的唐桃子。
正好慧娘也該說人家了,大夫人就停了慧娘去府城讀書一事,連香墨也一並打發去做了粗使丫鬟。
偏偏香墨讀了書,看著與旁人不同,倒讓她的三兒子惦記上了。
大夫人的三兒子雖然考不中舉人,卻在鳳安縣一代頗有才名,也娶了一個家世相當的媳婦,正好三兒媳不夠乖順,大夫人有心讓她知道些深淺,三兒子要香墨,大夫人就給了。
五兩銀子、一副銀頭麵、三匹絹,香墨的聘禮不多不少,是按著崇家一貫的規矩來的。
什麼都妥當了,唯一的意外是香墨不願意,又是求了她兒子,又是求了她三兒媳,大夫人覺得她不安分,本想作罷,可三兒子確實喜歡,她就讓人將香墨關了七天,出來之後那丫頭也老實了。
香墨這個妾室當得也算是安分,隻是三兒媳經常抱怨三兒子總喜歡把香墨留在書房伺候,覺得不成體統。
大夫人冷眼瞧著,等她抱怨了幾次,就跟自己的兒子提一嘴。
過了三年,慧娘難得回來省親,進門就哭說在夫家呆著不好,要是家裡不給她做主,她就去考舉人、考進士。
那時“陀螺妾”一案鬨得正凶,說的一個叫於陀螺的女子考上舉人之後不願意再給夫家為妾,請求能斷了這門親事,這事兒一直鬨到了禦前廷議,大理寺少卿於蘭娘力排眾議,用太祖時候馬奴為將的例子來論此事。
“當年馬將軍為將之後拜太祖、拜上官,可沒人說他還該給那莫家為奴,對莫家行跪拜之禮,妾,不也是奴仆麼?如何不能脫身而出?”
有人說一女子為妾室還能考中舉人,這是受恩於主家,怎麼也不該背棄恩主。
又有人說“妾”本就是家仆,既然如此提作“妻”就是了。
吵吵嚷嚷了許久,連各處學宮和書院的學子都下場爭論。
直到陛下批了一句話:
“卿身已許朝,當立
青雲道。”
有此一句,於陀螺終於能從她的夫主家裡脫身。
也是因此事之後,各地皆有女子發奮讀書科舉,為的就是不再給人做妾。
旁人做這等背經叛道之事,大夫人隻會一哂,她的女兒這麼說,被她輕輕地拍了兩下臉頰。
“好好生兩個孩子才是正道。”
等慧娘走了,大夫人也將此事放下了,直到半年後,她三兒子從香墨那裡翻出了科舉用的薦書,這種東西可實在不該出現在一個妾的細軟裡。
香墨,她不想當什麼崇家三郎君的妾,她甚至想要去考中個舉人好從崇家脫身。
聽到跪在地上的女子這般說,大夫人笑了。
崇家高門大戶,怎會有這般離經叛道之事?這般離經叛道之人?
她還記得,那日是春時,前院有她的孫兒在讓奴仆放風箏,院牆上一隻白色的風箏飛得極高,幾乎要飛出院子,還是被人一點點兒的收了回去。
她想將香墨直接處置了,三兒子卻舍不得。
她就讓人挑斷了香墨的右手筋。
“你既然真心喜歡她,就好好給她教教規矩,彆弄出這等敗壞了門楣的事,再有下次,我給你另外買三個妾,換了她。”
吩咐完了兒子,她又讓三兒媳去佛堂裡數佛豆,連一個妾都管不好,她三兒媳當主母自然是要受罰的。
都罰完了,後院裡也清靜了,大夫人還是讓人盯著香墨。
果然,不過兩個月,香墨又鬨出了事來,她竟敢往外傳信給慧娘,右手都廢了,她竟然練了左手寫字的本事。
一個不安分的外麵買的妾,竟敢利用她的女兒,大夫人動了真火,她也不想為了一個妾跟自己的兒子生出齟齬來,趁著三兒子出門詩會,她讓人把香墨扔進了荷花池。
“那年彭州發水災,崇家將糧價抬到了五十文一升,地租也抬了一倍,阿姊沒辦法才跟崇家簽了短契,本想著到了時候就能出來,卻被崇家逼著做妾。”
唐杏子跪在地上,她的聲音尖細粗陋,實在難聽。
“從她進了崇家,我爹娘就一日日數著日子,就盼著有一天她能回來,可爹娘沒盼到阿姊,隻盼到了崇家的仆人,他們拿著一張契書,衝進來摁著我爹的手壓了個手印就走了,留下了一兩銀子,說我阿姊以後就是崇家的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