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堂堂孟家,在外麵養一個庶女還要從你同窗家裡繞著彎給錢!錢逢正家裡分家竟然分出了你孟家的爛賬官司!分出了你孟家藏在外頭的庶女?!如今整個堯州府都傳遍了我柳朝姝是個不容人的,母老虎投了人胎,逼得你孟郎君養女兒都養得偷偷摸摸!你孟三老爺要臉嗎?你孟家要臉嗎?你有想過我的臉麵嗎?!”
孟叔恒一聽,氣勢立刻矮了一截。
他和柳朝姝成婚六年,孟月池也被他死死瞞了六年,這事兒怎麼說都是他不占理。
他是個風流少爺性子,倔起來說話難聽,心一軟,腰也彎得下去。
“娘子,你彆生氣,此事是我不周全。”
柳朝姝發火的時候,整個正堂連蚊子都不敢吭聲,此時見老爺軟了下來,幾個妾室都悄悄退了出去。
孟家是堯州府裡都有名的“規矩人家”,柳朝姝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夫君沒有闖下大功業的本事,也同樣沒本事闖下大禍。
“孟叔恒,你老實跟我說,你我婚前你就有了個女兒,此事你為何不告訴我?一瞞六年,你真是騙得我好慘。”
孟叔恒手藏在袖子裡,輕輕一攥,麵上有幾分羞意:
“月池她娘是……是我在鹿州書院讀書時候結識的歌姬。”
一直跪在地上的劉嬤嬤呼吸一頓,臉上有了幾分苦澀。
第一句話說
出口,後麵的話就順了。
孟叔恒哄著柳朝姝坐在椅子上,輕聲細語:
“那歌姬是個命苦的,孩子生下來就沒了,我本想帶著孩子回來,卻得知家裡已經跟你家定了親事,我爹娘的性子你也知道,那時我也年輕,沒經過事,哪裡敢讓父母知道我做出了這等錯事?乾脆就買了個小莊子,讓錢逢正替我照顧著……”
柳朝姝吐出胸中濁氣,看著自己這長相俊美的夫君,好一會兒才說:
“你前後給了錢逢正多少銀子?你可算過?那小姑娘的娘縱然出身不好,她也是你孟家血脈,身邊隻兩個粗使婆子伺候,像什麼樣子?”
孟叔恒隻能陪笑。
他爹之前是正五品的禦史中丞,柳朝姝的姨母卻是從三品檀州刺史,比他爹高了整整三級,又是陛下的親信。
能攀上這麼一門婚事,一貫不許女子為官的孟家自然要踮腳逢迎,要是那時讓柳家知道了他婚前有女,那事自然是不成的了。
隻是這些話說不得,孟叔恒就隻能將一切不周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錯錯錯,都是年輕惹的禍。
幸好,柳朝姝的姨母雖然剛強狠厲,她娘卻把女兒教得隻外表強硬,骨子裡還是柔順又貪圖賢惠名聲的,不然也不會容了他納妾。
“你要是覺得月池礙了你的眼,就把她遠遠打發了……”
“孟叔恒,你能不能說幾句有良心的話?一個耳朵不好的庶女,我接回來,再把她遠遠打發了,我成了什麼人了?旁人還怎麼看我?你是不是想我在孟家一輩子都被人戳著脊梁骨?”
孟叔恒訕訕一笑,心裡長出一口氣,知道柳朝姝這一關已經過了。
柳朝姝看他一副大難已過的僥幸模樣,冷冷一笑:
“幾口吃的幾箱嫁妝,我不是給不起,你爹娘那裡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孟叔恒連忙說:
“夫人救我呀!”
“我救你?你將我的臉麵踩在腳下,還指望了我救你?你看看你把你那女兒養成了什麼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到了母親麵前,你我都逃不過數落!”
“夫人!”
孟叔恒拉著柳朝姝的衣袖,拽了拽。
“夫人定會幫我。”
“不幫!你能一年一百二十兩銀子給了錢逢正,讓他替你養女兒,怎麼到了還得我幫你?不幫!”
說是不幫,柳朝姝還是幫了。
依照孟家的舊例,她給孟月池配了兩個丫鬟,一個教養嬤嬤。
劉嬤嬤是孟叔恒從外麵找的,柳朝姝看她忠心,也就留用在了孟月池的身邊。
吳嬤嬤明明是孟家的家生子,卻一家上下都瞞著她這當家主母,她又如何能忍了?所以吳嬤嬤收拾了東西從莊子上回來,就被打發去灑掃了,她的兩個兒子也被卸了差事,發配去了莊子上。
還有兩個月才七歲的孟月池並不知道這些,嬤嬤沒有騙她,她真的見到了父親。
父親卻和在莊子的時候不一
樣,既不會抱她,也不會給她講書。
一大清早,她被琴嬤嬤領著去正房給母親請安,父親也在。
高高在上,看她跪下來磕頭。
她身上的衣裳是新的,頭上的發繩也是新的,父親,好像也是新的。
孟月池學了十幾天規矩,怎麼走路,怎麼說話,怎麼磕頭。
她要說的話比從前多了好多好多,要聽的話也比從前多了好多好多。
教養嬤嬤說她說話的時候不能再去揪布老虎。
她聽懂了,慢慢也習慣了手裡沒有東西。
五月十五,她早早被嬤嬤叫醒,穿戴整齊,跟著嬤嬤去了正堂。
這條路她記住了,從她住的地方出來,要過六道門。
“今日我帶你去見你祖母,你乖順些。”
柳朝姝穿著一身花青衫裙,看著眼前穿著桃紅衣裳的女孩兒。
女孩兒的眼睛很大,烏黑,漂亮得讓人心驚。
“娘。”牽著她的手,才四歲的孟月容打了個哈欠。
柳朝姝帶著自己四歲的親生女兒,四個庶子和一個庶女,浩浩蕩蕩去了後麵的安壽堂。
孟家規矩重,小妾一般是不許出了各房的門的,自然也不能去請安。
孟月池在心裡數著,她走過了九道門。
安壽堂裡坐滿了人,所有人都看著她。
“這就是老三帶回來的庶女?”
聽見老夫人的話,柳朝姝看向孟月池。
孟月池走上前,規規矩矩地跪下。
坐在最上麵的老人說:“你既然進了孟家,就好好學孟家的規矩,彆學你那個跟人無媒苟合的娘。不要敗壞了孟家百年的家風。”
無媒苟合是什麼意思,孟月池不懂。
她跪在那兒,看向周圍,沒有人能解答她的困惑。
孟家的當家之人孟廣集摸了下自己的胡須:
“要是讓我知道你有什麼出格之舉,定嚴懲不貸,你可記住了?”
孟月池抬起頭。
嬤嬤教她的話是“謝祖父祖母賞賜。”
她知道這句話現在不該說。
可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安壽堂裡安靜了下來,片刻後,柳朝姝說:
“老太爺、老夫人,月池她耳朵不好,懂的話也少,我回去定然讓人好好教導,還請老太爺老夫人饒了她這次。”
才六歲的女孩兒,跟她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柳朝姝在心裡歎息,不過說給她這個嫡母聽,給她臉麵罷了。
可她的臉麵,又怎麼能是靠彈壓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兒給的呢?
她看向自己的夫君,孟叔恒沒有說話,她的心裡一涼。
終究是老夫人讓跪著的小姑娘站了起來。
“今日也沒什麼事,就讓十三姑娘見見自己家裡的人。”
這個孟月池是知道的,嬤嬤教過了,就是不停地磕頭。
她磕頭,彆人就給東西。
孟家很多人,她有兩個伯父,一個叔叔,大伯在外地當官,不在,大伯娘有九個孩子,兩個親生的,二伯在,二伯娘沒了,二伯有三個孩子,四叔還沒成婚,也在外地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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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排行十三就是這麼來的。
“祖母,容兒好想你呀!”
她給二伯磕頭的時候,聽見了孟月容跟老夫人說話。
奇怪,她能聽得很清楚。
她還能聽見老夫人用和剛剛完全不同的語氣說:
“容兒真乖巧。”
庶女是什麼呢?
到了這個府裡的這些天,孟月池一直在想這件事。
母親叫她是庶女,父親叫她是庶女,祖父祖母也說她是庶女。
此時,她大概懂了。
所有的人都拜過見過叫過了,孟月池跟在母親的後麵往回走。
母親拉著孟月容的手。
孟月容還用手去勾自己父親的手。
她勾住了。
孟月池一直看著,看到孟月容笑著拉著自己父親,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是空的。
她知道什麼是庶女了,在距離她七歲還有一個半月的時候。
庶女,就是在這個府裡的她。
從安壽堂走回自家住處,孟叔恒已經把孟月容抱在了懷裡。
“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早些回去吧,收的那些東西都收好。”
柳朝姝讓婆子們把那些庶子都送回各個妾室那裡,最後一句是交代給孟月池的。
孟月池行了一禮,乖乖退了出去。
在莊子上的時候,她爹也會這麼抱著她,現在卻不會了。
“劉嬤嬤,我不喜歡這兒。”
這一天夜裡是劉嬤嬤守夜,孟月池說話的聲音很小。
劉嬤嬤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姑娘啊,既然進來了,咱們就不能回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回去那個小莊子?她可以不要那些磕頭換來的賞賜,也可以不要這些很好看的被褥。
她想要從前那個會抱她的爹。
雖然他三個月才來一次,雖然他隻抱過她兩次。
劉嬤嬤輕聲歎息。
“姑娘,你留在莊子上,沒辦法好好長大呀。”
“我不長大。”她說的是孩子話。
拍著她脊背的手掌結實也柔軟。
孟月池打了個哈欠。
“劉嬤嬤。”
“嗯?”
“我來了這兒,爹就變了,我想爹變回去。”
“姑娘,你要明白,你現在是孟家的十三姑娘,要是被送回了莊子上,老爺這輩子都不會見你了,嬤嬤知道,姑娘你聽得懂。”
孟月池聽得懂麼?
她不想聽懂。
“嬤嬤,這個世上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爹變回來?”
世上哪有這樣的地方?除非當年……想起姑娘的生母,劉嬤嬤抬起另一隻手,擦掉了自己眼裡的淚。
“姑娘,沒有這樣的地方。”
孟月池不說話了。
過了許久,劉嬤嬤以為自家姑娘已經睡了。
她輕輕給姑娘理了理身上的絲被,卻摸到了一個濕了的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