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姑娘請披黃袍(十)(2 / 2)

“好,聽姑娘的,吃涮肉,再放些豆腐、蘿卜和菘菜。”

“我早上包了些雞肉餛飩,吃到最後倒是可以放進去煮了。”

居然還有餛飩?

孟月池聽著就覺得高興。

正說話的時候,院子外頭又傳來一陣響動:

“孟師姨在家嗎?”

孟月池愣了下,才連忙從榻上起來。

是了,她在朔州的輩分可真是太高了。

作為薛重歲的關門弟子,她到了朔州之後真是徒孫滿地走,師侄多如狗。

就比如現在勇毅學宮的副掌事崔雲鈴,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在她麵前卻得恭恭敬敬稱她一聲師姨母。

她在朔北最大的“師侄”可是已經六十多歲了呢!

還有七十多歲的“師姐”!

至於重侄孫輩,那根本是數都數不過來了。

院門打開,進來的人正是崔雲嶺,隻見她一手拎著兩隻脫了毛的雞,另一隻手拎著幾l個紙包,說是六品的學宮副掌事,也生了一副秀麗模樣,卻更像是鄰家

來串門的嬸子。

一進了院門來,崔雲鈴就對著堂屋說:

“小師姨,今日我去了騎鵝娘娘廟,跟主祭說了你來了朔州,主祭抓了一副藥,你若是水土不服,就煎一副喝了,再歇一天大概就沒事了。”

孟月池早就走到了屋門口,掀開簾子讓崔雲鈴趕緊進來坐坐。

“師侄你來得正好,我從集上背了一條羊腿回來,正要吃涮鍋子,你中午就一起用了吧,也彆回去了。”

崔雲鈴看著自己粉雕玉琢的小師姨,雖說才氣驚人,處事果決,畢竟才十五歲,身上還有些孩子氣,看著就讓人心生喜歡。

“師姨有令,雲鈴自然遵從。”

孟月池連忙去跟劉嬤嬤說加菜,連發髻上的小辮子都甩出了些得意。

熱騰騰的銅鍋煮上,屋子裡的寒氣就散了七分。

劉嬤嬤刀工極好,將被微微凍住的羊腿切得纖薄,下鍋一燙就熟。

至於蘸料,除了鹹醬和韭花之外,還有些她們從南方帶來的茱萸油,崔雲鈴倒是意外的喜歡。

四人同桌吃飯,崔雲鈴知道這兩個四五十歲上下的婦人是小師姨家裡的下人,也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失禮之處。

“小師姨,正月初一勇毅學宮要去城外拜宮祭天,您去嗎?”

“拜宮?”自認對朔州周圍也有些了解的孟月池有些困惑,“什麼宮?”

“明宗去後,依照她遺命,屍骨運來了朔北焚燒成灰,灑在了朔州城外幾l十裡的地縫中,仁宗不忍明宗孤單,也照做了,此事雖然極少與人知曉,可朔州百姓都說兩位先帝是以己身鎮壓魔物,給她們起了一座廟,叫明仁宮。”

孟月池夾了一塊肉的筷子頓了頓。

“去。”

崔雲鈴吃飽喝足,拿著孟月池做回禮的果脯走了,孟月池撫著肚子在屋裡轉圈。

“劉嬤嬤,她們叫我師姨,我應該稱她們是外甥才對吧?怎麼讓我叫師侄呢?”

劉嬤嬤將洗好的蘋果切成片,悶聲說:

“姑娘,同姓為侄,要是叫外甥就遠了。”

“哦。”

孟月池點點頭:“果然還是應該出門走走的,在書院裡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什麼都會了,什麼都懂了,出來轉一圈才知道這世上有趣的事兒L可太多了,我懂的太少了。”

勇毅學宮學子們出城拜宮那日竟然要早上三更天就出發,儘管早聽崔雲鈴說要徒步走三十多裡路再走回來,孟月池也著實被勇毅學宮學子們的堅毅嚇了一跳。

北風吹在臉上真的如刀割一般,這些年紀跟她差不多大的學子將布巾蒙在臉上,沒有絲毫退卻之意。

下過雪的路並不好走,不過一個時辰,靴子就有些濕了,那些學子們每日頂風長跑,似乎都習慣了路況艱難,就算有人在黑暗中不小心滑倒,也是立即爬起來跟上。

孟月池執意要跟他們同進退,抹黑走了一個半時辰,腳步就有些輕飄了。

她這些年裡也每日晨

練,息猛女還在的時候,也教了她些摔打功夫,跟廬陵書院的學子們比起來,她無論騎馬還是駕車都是上佳,可廬陵書院沒有教她怎麼能疾行趕路而不疲憊。

好累。

“姑娘,上車歇歇吧。”

劉嬤嬤不放心自家姑娘,一直駕車跟在邊上,車上順便還裝了勇毅學宮祭祀用的些禮器貢品。

孟月池搖頭。

她既然想要尋路、開路,自然也要能把彆人能走的路走下來才行。

將近三個時辰,當孟月池終於聽見了有人說“到了”的時候,天邊已經亮了起來。

“明仁宮”並不富麗堂皇,甚至比不上朔州城裡的騎鵝娘娘廟。

可是想到朔州百姓自發在城外數十裡建起這樣的一座祭拜之地,孟月池覺得這已經足夠好看了。

金光漸染,“明仁宮”上的積雪重重,被初升的金烏振翅之輝鍍成了金色。

遠處,近處,所有的雪都在這樣的光中變成了世間無處可再尋的披帛。

接天連地。

天光破雲來,扯碎晨霞落雪絹。

看著這令人呼吸停滯的一幕,孟月池忽然笑了。

這座“宮殿”到底建得如何,明宗不在乎,仁宗也不在乎,她們的一生波瀾重起,風雲跌宕,最後卻歸葬於深澗,可見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死後之事,又何況一處小小的祭祀之地?

隻不過,在她們離去數十年後,仍有年輕一輩披星戴月而來,沐晨光而拜,謝她們之過往,承她們之前路,想來,這比什麼三牲九鼎都讓她們高興。

一口白色的氣從口中噴出,也被霞光照亮,孟月池笑得很是開懷。

“姑娘是想到了什麼事,竟這般開心?”

孟月池眨眨眼,抬頭指著天上。

“劉嬤嬤你看,那朵雲好像探出來的小貓腦袋。”

劉桂子抬頭看過去,又看向自家姑娘。

她家姑娘身子一軟,仰頭就往後倒去,被她險險接住了。

“明年,我定能,走一個來回。”

少女臉頰泛紅,雙眼異常明亮,還在發著壯誌,劉桂子一摸她的額頭,滾燙。

“累著了,凍著了。”跟勇毅學宮學子們一起來的還有騎鵝娘娘廟的主祭武鎮北,她是武守北的姐姐,卻和武守北生得一點都不像,臉頰圓和,細眉柔目,看著就是極親切的人。

遠在廬陵的武守北雖然長相明麗舉止隨性,卻會哄著小姑娘多吃飯多跑動,少吃藥,還有哄人吃藥的糖豆子。

這位溫和柔婉的武鎮北武主祭卻是菩薩麵羅刹心,藥熬的苦,針下得狠。

實在是一位能身體力行讓人害怕生病的猛大夫。

孟月池喝了五天的藥,苦不堪言,每次喝藥之前都要直著眼睛歎一句“人不可貌相”,再以慷慨赴死之態將藥喝下去。

等她終於身康體健,她又去尋了崔雲鈴說自己要在勇毅學宮的蒙學教課。

勇毅學宮的夫子明麵上

是朝廷指派,孟月池身無功名,自然是教不了的,但是勇毅學宮的蒙學是薛重歲從繁京回了朔州之後開的,她身為薛重歲的徒弟,又是廬陵書院四年的科首,自然就有了可運作的餘地。

二月二,龍抬頭,孟月池成了勇毅學宮蒙學的“孟夫子”。

這一教就是一年。

這一年裡她除了教書就是苦練筋骨,總算在第二年的大年初一成功地從明仁宮到朔州城走了個來回。

翻過年來的春天,天晴如碧

——中原大旱。

四月,朝中下令今年田賦不免。

五月,青州、兗州等地民亂暴起。

九月,盧龍將軍江左益平定民亂,卻在青州等地據守,不肯退兵。

十一月,在盧龍將軍第七次向陛下請旨要做六州節度之時,在繁京的陛下似乎終於明白,如果她不能滿足這位據守一方的將軍,他便會揮師攻打繁京,陛下坐不住了。

十一月初六,一個高壯的婦人駕著馬車,駛入了並州的晉陽城。

“朔北來使?”

“正是,學生孟月池,奉恩師薛重歲薛大家之命,來助林大人一臂之力。”

並州都督林珫看著麵前的年輕女子。

“本官怎麼不知道本官有什麼要廬陵明月孟娘子相助的?”

廬陵明月,是孟月池離開廬陵書院之後被漸漸叫開的稱呼,林珫雖然提督並州,其妻蘇氏卻是女舊臣之後,隻這一個稱呼,就能看出他與江南、與廬陵是有消息往來的。

此時的孟月池很慶幸自己有那一份耳慢語遲的毛病,能讓她頂著這麼一個令人尷尬的綽號,仿若無事一般將自己要說的話說出去。

“陛下密令林都督出兵定州,防範盧龍將軍,都督左右為難,學生正是來助都督下定決心。”

聞言,林珫的眉頭皺了起來。

片刻後,他沒有問孟月池是如何知道此事,而是直言道:

“江左益號稱擁兵十數萬,我區區三萬並州軍,就算南下定州,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他沒說的是,陛下讓他出兵,卻隻給了他一道密令,若他調兵之後江左益真的反了,以陛下之性,說不得會把逼反的罪名扣在他的頭上。

“孟娘子,你打算如何助我?”

十七歲的孟月池身量漸成,和北地其他女子仿佛,隻是更瘦些,她麵色平和,眸光幽深,有遠超年紀的淡定安然之態,讓林珫說話的語氣比剛剛緩了些許。

“林都督放心,您出兵之後,盧龍將軍定會退兵請罪。”

說完,身穿裘衣的女子從淡粉色的袖中掏出了一枚印鑒。

讓人將東西呈到眼前,林珫細看一番,臉色大變。

“你為何會有江左益的私印?”

“青州、兗州兩處民亂皆因世家橫征暴斂而起,為首者劉龔攻破世家所在之地卻不曾分糧給百姓,內訌之中,劉龔被人打死,他的兩個弟弟卻逃脫。盧龍將軍南下平叛順遂正是得了劉龔的弟弟襄助,可惜,盧龍將軍也是出爾反爾之人,要拿劉家兩兄弟的人頭顯功,劉龔的弟弟見他要殺了自己兄弟二人,先下手燒了劉龔之前屯糧的糧倉。沒有糧食,卻要守六州之地,江左益命親信南下借糧,路過泗水,消息為學生所得。”

孟月池語氣柔緩,卻讓林珫熱血沸騰。

既然江左益沒有糧,那他一出兵,江左益定然退兵。

白撿的功勞,他傻了才不要!

“孟娘子,你所言屬實?你白送這般功勞給我,又所為何事?”

女子一直斂袖站著,聞言,她淡淡一笑:

“白撿的功勞?我還以為林都督會想,既然如此,何不趁機吞下盧龍軍,坐擁二十萬大軍,占九州之地,俯瞰繁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