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她活著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她過於安靜,等她去了,你才知道這世上念著她的人比想象中多。
十五年前薛重歲初來廬陵,當地大族麵笑眼冷隻待看她栽在此地,如今,這些人也門前掛白,路上搭棚,送她一程。
真情假意,哀聲歎息,廬陵城半城縞素。
雖然薛重歲早有遺言說不必吊唁,可鶴洲橋上還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乾夫子們好歹將人攔住了,沒有因為薛山長的死耽誤了學子們的求學。
“我此番回了朔州,也不回來了,人老歸鄉……此地的騎鵝娘娘廟,我交給了女兒雲竹。”
將目光從武守北懷抱的白瓷壇子上收回來,孟月池行了一禮:
“武主祭,這些年書院上下蒙您照拂。”
武守北笑了笑:“這算什麼呀?對了,你之前說要在平盧設騎鵝娘娘廟,你打算讓誰過去?是我的女兒雲纓,還是我阿姐那邊的女兒雲檀、雲桐?”
“您和鎮北主祭要是舍得,三位娘子我都想要。”
武守北:“……你倒是不貪。”
孟月池抿了下嘴唇:“平盧久經戰火,除了百姓死傷極多,另有許多女子飽受慘禍,受害之處無法與人言說,武家娘子們在婦科一道上獨步天下,若是可以,我想給整個平盧的女子都查查身子。”
武守北下意識看向了自己的懷裡。
片刻後,她歎了一聲:“小姑娘真長大了,你有這份心,真是新樹已成。罷了,此事我去了朔北跟我阿姐商量,雲纓就你跟你走吧。”
一旁站著的武雲纓立刻答應:“阿娘你放心,我去了平盧一定好好乾,比兩位阿姐做的都多。”
武守北容貌上有幾分朔北的粗放,武雲纓卻是細眉櫻唇鵝蛋臉,一看就是江南姑娘。
武家的女兒從來如此,極少有武家的女兒選擇招贅成婚生下自己的血脈,大多都是將收養來的女兒養大,因為她們自己也都是這樣成了武家的女兒,武雲纓是武守北來了廬陵後收養的,今年才十九。
雖然生得和阿娘不像,她也有著和其他武家女兒一樣的心胸,恨不能當下就收拾了包袱去往平盧。
武守北看了她一眼,搖頭苦笑:
“虧得你現在隻有一個平盧,要是再多些地方,怕不是要把我這老骨頭也挖過去?”
“武主祭要是願意,晚輩在平盧等著您。”
年輕的女子臉上一派真誠,武守北看了兩眼,真的想把薛重歲從壇子裡揪出來,讓她管管她這個逮著誰都想薅去了平盧的小徒弟。
快七十的老骨頭她都想帶走,無法無天了真是。
“這信,薛山長說了是要給你的,倒是省了我一趟麻煩。”
從武守北的手裡接過信,孟月池小心收在了懷裡。
“孟節度使,米傾寒米娘子登門,說是想要拜見您。”
聽見有人傳話,孟月池轉身看向外麵。
武守北在一旁告訴她:
“米傾寒是米修如留來守家的外孫女,今年二十二,去年也考上了舉子,隻是去年秋天米修如去了,她守孝在家,今年便不曾去春闈。”
米修如這位米夫子也去世了呀。
米家居然又把女兒送去考科舉了?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循勢而為,當年她們一族誥命被摘,女子入朝不拘身份,她們就去考科舉當官,後來男帝登位廢止女子科舉就立刻帶頭交官,開始教女子們如何在內宅賢良淑德,現在恨米家的女舊臣們被打壓了下去,她們就又開始考科舉當官了。
孟月池想了想,還是讓人去將米傾寒請了進來。
“孟大人一行十幾匹快馬入城直奔鶴洲,風采灼灼,令人見之難忘。”
米傾寒進門行了一禮,先交代了自己是怎麼知道孟月池在此地的。
孟月池打量著這位身穿淺青長裙,外麵是灰色的大衫的女子,她生了一張端莊的臉龐,和孟月池記憶中的米修如有些像,隻是年輕了許多。
“本官晝夜兼程回來廬陵,形容狼狽,頗多不雅,本不想見客,不知米娘子來尋我所為何事?”
米傾寒不愧是米家的女兒,孟月池的語氣不太客氣,她卻仿佛絲毫不放在心上。
“孟大人,學生此來,是為了向您自薦的。”
說罷,她雙膝跪地,從袖中抽出了一本折子。
她的姿態極為謙卑,頭低著,露出了白皙的脖頸。
孟月池走近了一步,看看那折子,卻沒有直接接過來:
“米娘子的話,本官不太明白。”
米傾寒幾乎匍匐在地,沉聲說:
“學生米傾寒仰慕孟大人良久,願攜端陽米氏上下為孟大人驅策,以草木之末、螢蟲之微,助大人圖君侯之勢。”
孟月池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好像沒有從這跪地的女子嘴裡聽到什麼驚世駭俗的話。
自江左益起兵之後,天下各處都督和節度使皆擁兵自重,大啟數百年基業漸有分崩之勢。
可這些事,就像是水中魚影、空中鳥羽,似有似無,沒有人敢說自己能抓住魚,也沒有人敢說自己能射下鳥。
人們瞪著眼睛,都在等。
就像此刻他們在等著武寧的戍卒卷起驚天之勢衝向江淮,甚至中原、繁京。
在這種時候真的走到一個節度使的麵前對她說“君侯之勢”,把天下人的無聲默契直接掀開擺到了台麵上。
不得不說,米家女子,真是“審勢”高手,不僅有眼力,還有魄力和膽量。
“米娘子說自己是草木之末、螢火之微也太過自謙了,平盧民生凋敝,百業待興,凡有長才之人去了平盧,本官都掃榻相迎。”
米傾寒低著頭。
去年,她就幾次想要說服自己的外祖母米修如,將在江南的基業搬去平盧,她的外祖母一生也算平順,教些《女則》、《女誡》,教女子在後宅溫良恭順的道理,偏偏到了晚年被廬陵書院和薛重歲壓得有苦說不出,曾經煊赫江
南的米夫子漸漸無人問津。也正因此,外祖母說什麼也不願意米傾寒投靠孟月池?[]?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後繼之人向著薛重歲的弟子低頭,尤其還是個歌姬肚子裡爬出來的庶女。
可米修如的叱罵和哀聲不能讓米傾寒改了主意。
天下大勢將變,不是從前什麼女臣入朝的那等小打小鬨,是真的要大動乾戈甚至要改朝換代的大變。
她們米氏,男丁不興,女子如今科舉入朝也為時已晚,為今之計就是要依附於一方勢力。
依附誰?依附那些江南士族?在他們的眼裡米氏女不過就是一群被豢養的玩意兒罷了,有錢有閒聽你兩句“婦德婦言”,真有事,米氏在他們眼裡連奴婢部曲都不如。
依附那些在繁京裡的世家?他們的身邊不缺可供驅策的牛馬。
縱覽天下,唯有兩個人可選,一個是繁京的梅舸,一個是平盧的孟月池。
梅舸如今是吏部尚書,倚天子之威,行事漸顯狠辣,如何能將米家看在眼裡?
孟月池是三品節度使,占數州之地,雖然根基尚淺,可她在凶名在外卻行事穩妥,得薛重歲教導,城府遠勝年歲,身後沒有世家依仗,卻也少了負累,等到天下大亂那日,世家皆成了兵戈之下的待宰牛羊,就是孟月池趁勢而起的時候。
更重要的是……
米傾寒的眸光凝在一處。
自明宗以來,米氏一族的女子都是驚弓之鳥,好像次次都占了勝方,卻次次都隻是求全保存之策。
她不想要求全自保,她想要奮進。
她想來日的天下,提起米氏女兒,不再是被明宗褫奪誥命的笑話,也不再是交官隱退的“叛徒”或“識時務之人”。
要麼是立國之臂膀,要麼是梟雄之從徒,總好過如今。
“孟大人,您如今在平盧所做,來日……”
“本官在平盧所做之事,隻是安民。”
一跪一站,年歲上隻差了些許的兩個女子卻各有其勢。
有人如風,有人如峰。
“米娘子,平盧上下,以實乾為先,比起浮誇於勢,本官更喜歡落實於事。”
米傾寒微微抬頭,終於看清了孟月池的模樣。
她為恩師守孝,穿著一身素縞,周身上下唯有腰間的金印是二色之物,如她自己所說,她的麵色確實有些狼狽和憔悴,可她的眼眸卻像是深深的潭。
米傾寒又低下了頭。
她本以為自己的大膽之言能讓孟月池對自己感興趣,看來還是低估了這位素手閻羅的城府。
雙手捧著的折子被她反手拿住,撕成了兩半。
“孟大人說的極是,是學生我見象州兵禍又起,擔心傷及端陽,想要帶家中上下投奔平盧,一時心切失禮,多謝大人海涵。”
“米娘子想要帶著族人北遷到平盧,本官自然歡喜,正好本官也有些書要從廬陵運去平盧的清潭書院,會從廬陵當地募集護衛,米娘子若是怕路上沒有照應,自可結伴同行。”
“謝大人。”
看著米傾寒離開的背影,從偏室出來的武守北長出一口氣:
“這米家賣來賣去,賣了這麼多年,終於把你當成了新買家。”
孟月池聞言笑了:
“米家女子大概生來就學會了‘審時度勢’,卻不知這世上有個詞叫‘趨炎附勢’,可實在不是什麼好詞兒。”
至於用不用米氏,此事孟月池並不放在心上,平盧人才選用自有章程,要是米傾寒真的有本事,正好讓她拿來給平盧添磚加瓦。
不過這事兒給孟月池提了個醒。
送彆了遠去朔北的武守北,她找到了如今廬陵書院的幾位夫子。
“身有長才,科舉上差了一些的,又或者無心做官的……月池,你要這樣的人?”
孟月池點頭,對著教過自己的夫子,她都格外尊敬。
“平盧地處遙遠,繁華遠比不上此地,可如今情勢,江南怕是要生些亂子,廬陵書院盛名在外,旁人自然不敢為難,學業已了結的師妹師弟們總得想想自己的前程,平盧雖然沒有什麼好吃好喝能拿出來,總能讓她們端個太平碗筷。”
幾位夫子互相看了看,沒有立時說話。
元南鬥輕歎了一聲:“太平,這二字如今何止千金之貴?月池,你這番話實在是說得我們這些夫子無地自容,從前你在平盧艱難,書院未曾為你做過什麼,現下反倒要讓你操心旁人的生計了。”
她起身,對孟月池彎腰行禮。
“此事交給我們這些夫子,這幾日就去張羅,務必選些踏實肯吃苦的人給你。”
繼任薛重歲出任山長的元南鬥也是個妙人,說話的時候好像要從一群牛犢子裡選了最壯實的送去平盧。
說完了這件公事,孟月池還有一件私事。
“元夫子,您可知道什麼人能去象州打探消息。”
“象州?”元南鬥眉頭微皺,她也不問自己這學生找這樣的人是乾什麼,手往袖子裡一揣,她說,“那還是得找些遊俠兒,許以重利,今日倒是有一人,在鶴洲橋上拜祭了山長,聽聞他身手極佳,隻是為人有些率性,他來了廬陵多半住在聞鶯坊。”
聞鶯坊是柳朝姝沿著鶴洲對岸置下的產業,她當年離開之後就將聞鶯坊交給了廬陵書院代管。
對於孟月池來說,這是她自家地盤,尋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