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五)(1 / 2)

“哎呀,整挖了一冬的河溝子,總覺得還沒養回來。”

手裡拿著木犁,漢子癱坐在田埂上,岔著腿坐著。

看看頭頂的太陽,他又歎了一聲:

“今年去官府賃牛去晚了……孫老婆子,你家不是賃了牛和犁耙?怎麼還得自己動手啊?”

被稱作孫老婆子的老婦人頭上戴著巾幗,身前戴著兜布,用木鎬敲打著土塊,抬頭看了漢子一眼,她手上的活計也沒停。

再看看她孫女背著一簍子的草回來,漢子搖頭:

“這麼多草,你家賃牛是讓牛來享福的嘞?賃了幾l天呐?”

他在心裡頭算了算,一頭牛往狠裡用,一天能耕三五畝地,孫老婆子家裡四個人有三十畝地,賃上六七天差不多了。

一天算一天的牛錢,還得割草、打水喂牛,哪家去賃了都恨不能讓牛從早乾到晚,隻是官府會派人盯著牛的食水休息,來盯著的人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種不了地的老軍漢,看牛比看人親熱多了。

正說著,突然一陣鈴聲晃晃蕩蕩過來,一個老軍漢駕著一輛騾車,騾車後麵跟著兩頭牛。

“長村孫阿梅家,賃牛十日,規矩都知道吧?”

名叫孫阿梅的孫老婆子連忙迎上去:

“知道的,知道的,先水後草,喂到五分飽再加菜籽餅半斤,最後喂鹽水,每天去坡上放牧至少一個時辰。”

老軍漢聽她說得利落,石頭似的一張臉露出了些笑:

“伯娘一看就是懂行的,往年賃牛也沒出了岔子,把牛交給您這樣的,我也算是得了清閒,選頭牛吧。”

一頭被閹了犍牛,一頭去年剛空了懷的母牛,看模樣都很溫順,孫阿梅繞著看了兩圈兒,選了那頭母牛。

“孫老婆子,這牛你租了十天啊?!”漢子活兒沒好好乾,旁人說的話他都聽進耳朵了。

孫阿梅把牛交給自己孫女,跟老軍漢一起從騾車上取了犁,任憑漢子怎麼說,她都當沒聽見。

漢子看看自己的田地,再看看那結實的牛,心裡就想著去借來幾l天,給錢給糧都行。

孫阿梅八十多歲的人了,見識也不少,鄰田的漢子眼珠子一轉她就知道是在想什麼,見孫女急著要給牛喂水,她說:

“我來,你去白家,今天讓白娘子先把牛牽去用,你幫幫襯著。”

她的孫女點了點頭。

自家的三十畝地,孫阿梅隻打算用八天的牛,另外兩天是要借給同村一個姓白的婦人。

那姓白的婦人家裡和她家一樣也是兩個女人支撐家業,去年白家的女兒和她的曾孫女一起考上了清潭書院,今年白娘子一個人種二十畝地就成了麻煩事兒。

大家冬天的時候都是一塊在織廠裡服役兩個月的,幾l個孩子在書院裡也互相幫襯,剛開春的時候白家女兒還特意抄了書給孫家送來,孫阿梅自然也對白家種地的事兒上心了,知道自己一把老骨頭去幫忙人家肯定不收的,就出錢多賃了幾

l天的牛。

看著孫女兒牽著牛上了田道,孫阿梅不放心,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她孫女其實也聰明,隻可惜讀書晚了,勉強跟讀了兩年的書,能看懂街上的告示。

讀書好啊,讀書識字兒了,冬天去織廠服役乾的活兒都比旁人輕省。

曾孫女兒在清潭書院學的好,今年就考進了策科地字班,再讀兩年少說也能去縣衙當個書吏。

曾孫子才十一歲,不如他姐姐穩重,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常科,常科都考不上的話,要不就送軍營裡去?那也得等到十五以後啊……心裡盤算著,孫阿梅不知不覺就把地上的土塊兒都敲了個差不多,還順便收了幾l棵野菜。

晚上收工前,她孫女牽著牛回來了。

“奶奶,白娘子把他家的地一半種了棉!”

孫阿梅嚇了一跳:“十畝地都種了棉花??[]?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官家不是說今年棉田隻收一成的稅麼,白娘子打算把棉花賣給織廠。”

現在的東陽縣不收丁口稅,三年免稅之後隻按照田畝收成收稅,比起早些年實在是輕省多了,再加上有了澆地的水車和更高產的糧種,她們可真是實實在在過起了以前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是,就這樣真的拿出了一半的地種棉花,白娘子這魄力在臨近幾l個村那都是頭一份。

孫蕎花看著自己的祖母:“奶奶,您想什麼呢?”

孫阿梅的老臉上忽然浮現了笑意:“我在想,現在種棉花的人越來越多了,要是咱們收了棉花織棉布,再把棉布賣出去。”

“奶奶,棉布賣給誰呀?咱們縣裡的織廠拿棉布是給了平盧軍,咱們自己織了賣哪能賺了錢?”

孫阿梅一雙老手捏著木鎬:

“明宗皇帝說過‘同工同料,製器以快,必得其利’,要是咱們織布能比旁人快些,旁人出一匹布的功夫,咱們出已經出了一匹半,不就有了得利之處了?”

孫蕎花沒想到自己奶奶還能扯到明宗頭上,把奶奶腳邊裝了野菜的籃子提在手裡,說:

“奶奶,咱倆加起來四隻手,怎麼比旁人快呀?”

嗯,這確實是個事兒。

老太太活動了下肩膀,扛起木鎬往回走。

“要是牛能紡棉紗就好了。”

“牛能紡紗?奶奶你還不如指望村頭的水車紡紗嘞。”

鄰田的漢子早就回了家,現在蹲在家門口的籬笆外頭吃粟餅,還惦記著怎麼娶個新媳婦兒。

突然,田間道上傳來一聲驚叫:“奶奶!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彆真去河邊啊!我牽著牛呢!”

牽個牛,顯擺什麼呀?

漢子轉了個身,用屁股對著田道,繼續啃粟米餅子。

“大人,春耕才剛剛開始,朝廷就跟咱們要今年的估稅。”裴文姬看著繁京來的公文,都快氣笑了。

坐在一棵玉蘭下麵看書的孟月池擺擺手,說:

“去年平盧幾l乎撐起了半個中原的賦稅,

戶部這是嘗到了甜頭,索性就把春旱夏澇冰雹蝗災都寫上,跟他們說估稅今年隻有往年一成。”

裴文姬這下真笑了。

行,真行,朝廷不要臉,她們家大人也不怕躺地撒潑。

“大人,我怎麼覺得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半個大啟都在惦記咱們的錢袋子?還有人上書說應該在咱們的北海港設卡收稅。”

“旁人都沒錢,唯獨咱們不光有錢,還在外頭有債,被盯上了也沒什麼稀奇的……”孟月池頓了頓,將手裡的書放在了一旁,“這份折子是誰上的?”

“是戶部侍郎錢寇。”

從椅子上起來,孟月池伸了個懶腰拿起一件鶴氅披在了外麵。

太陽雖暖,畢竟還隻是春天,走到陰涼地裡還是冷的。

“錢寇是相黨,沒想到啊,咱們這點兒錢,連李相都看在了眼裡。”

嘴上說的輕鬆,孟月池帶著裴文姬直接去了前麵的偏院裡。

又吩咐在院中的差遣:

“去請柳娘子、蘇推官、古參事一並過來。”

宰相李瀚仰是先帝給陛下選的肱骨之臣,從玉衡八年坐上了相位之後就一直不聲不響,前些年柳鉉徵力主重新丈量天下土地,幾l乎在朝上奪儘了鋒芒,人稱柳亞相,他也沒有吭聲。

後來柳鉉徵失勢,梅舸得勢,半個朝廷都盯著女官們之間的爭鬥,他也沒做什麼。

隻有江左益行事比較有分寸,造反的時候說要“清貪臣”,清的就是這位,可見是選了個官大的。

現在李瀚仰的黨羽忽然盯上了平盧,雖然隻是一個苗頭,孟月池卻不想平盧成了繁京那些禦史們的靶子。

“大人,我倒覺得這事兒沒什麼。”

穿著一身繡袍的柳朝妤是最先到的,撿了靠門的椅子一坐,先讓人去把茶端上來。

“既然都知道平盧有錢,自然也知道平盧的錢是怎麼來的,錢寇這種人也隻敢在議政殿跳兩下,等陛下真讓他想辦法,他隻能憋出一屁股的瘡來。”

淡青色的素服遮不住蘇茗子的豔麗嫵媚,她進門先行了一禮,才說:“大人,錢寇的兒子娶了李相的孫女,這等關係非同一般,若此事錢寇真的得了李相的指使,那也必有後招。”

古蓮娘年紀更輕,性情也穩妥,進來了就在一旁坐下,沒有立刻說話。

孟月池坐在上首,手裡捏著公文。

裴文姬看看其他三個人,又看向孟月池:

“大人你是擔心此事不僅牽扯了李相,更有陛下的意思?”

孟月池輕輕點頭。

屠勳雖然死了,可他前後曾經聚眾二十萬人,那些人裡不知多少都遁入山野河穀成了草寇水匪,現在淮南的路說是通了,比起以前卻差得遠,去年還好些,武寧將軍新官上任,把保糧道一事看得比天大,可調集重兵把守糧道是要花銀子花糧食的,尤其是府兵還得種地,今年一開春,春耕的犁耙下了地,繁京的糧價就一下子跳了上去,比去年冬天高了一大截。

糧食運不進中原,鹽自然也進不來。

繁京的鹽價一漲?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北海港裡從江南來的鹽,在旁人的眼裡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大人,依我之見,這錢寇既然出了招,咱們自然可以回擊,順便試探下各方的意思。”

裴文姬的話讓孟月池點了點頭。

“我身上還有鹽鐵支度使的差事,就先寫寫中原鹽運之亂,寫點讓陛下能拿到手的錢,要是能讓陛下轉向彆處,咱們這兒也輕省些。”

包括柳朝妤在內的四位謀士都點頭。

這些年裡從繁京來的密旨,真是讓她們明白了什麼叫欲壑難填。

富有四海的陛下,在索要財物一事上,幾l乎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

其中感觸最深的人就是柳朝妤,她在通政司的時候就每每驚訝於陛下在決斷上的朝令夕改。

偏偏被世人稱之為“帝王心術”。

到了平盧,看著陛下的步步索取,柳朝妤越發覺得自己效忠了這麼多年的陛下,更像是一隻惡狼。

“大人,下官以為,平盧應該在繁京等地設下消息往來傳遞之所在。”

古蓮娘的話讓其他人都安靜了下來。

蘇茗子看向了柳朝妤,柳朝妤在喝茶。

裴文姬想了想,說:“這人得熟知繁京各處的關係,隻怕在平盧不是很好找。”

柳朝妤輕輕放下茶杯:

“我倒是有個人選,隻是有些短處,不知道大人是否願意用。”

孟月池抬眼看向她。

柳朝妤垂著眼眸:

“那人,原本是教坊司的歌姬。”

堂中再次安靜了下來。

他們的節度使大人,手握近十萬強兵,實際占有了十州的土地,她的出身,正是歌姬之女。

“歌姬能入了柳娘子的眼,那過人之處定然是很令人驚歎了。”

議事的時候,孟月池從不稱呼柳朝妤為姨母。

就像柳朝妤也不擺長輩架子一樣。

公私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