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三年,一場雨淅淅瀝瀝,拉開了江南又一年梅雨的序幕。
雨水落在池塘裡,也落在了屋簷上,屋簷上的水彙聚流下,進了竹筒製成的水車,水車旋轉,將屋簷上流下來的雨水送進了池塘。
坐在廊下看著水車一圈又一圈地兜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坐在廊下,問一旁的侍女:
“二郎還在前麵見客?”
“回夫人,那肅州的檀郎君一直沒走。”
“唉。”
婦人歎了口氣:
“你去尋二郎過來,就說我今日見了風,頭又疼了。”
“是。”
待侍女離開,老婦人輕聲說:
“盼了快二十年,這雨水總算清淨了,怎麼總還有人受不得這份清淨。”
婦人雖然上了年紀,一雙眼睛卻仍清澈,她的目光緩緩轉動,從池塘一點點看到晦暗的天空。
聽聞自己的母親身子又有不適,陸寒城匆匆送走了自己的師兄檀珎,來探望自己的母親陸雪妍。
卻看見母親伸出手,在接雨水。
“母親,您不是頭疼……”
“我要是不那麼說,你豈不是還要受那檀珎的羞辱?翁徐林辛勞半生,教了那麼多弟子,他一死,有幾個能用的?倒不如薛重歲,教了那麼多學生,隻選了幾個弟子,每個都有自己的筋骨。”
陸雪妍將手上的雨水彈掉,看向自己的兒子:
“魏中玉那等小人自己沒有半兩錢的本事,還想要學做螳螂身後的黃雀……結果倒好,一個是大將軍,一個是橫掃天下才得了皇位的當今陛下,他一次得罪了兩個殺星,不光自己丟了性命,還把你恩師從前在朝廷裡的那點兒香火情分都丟光了。現在檀珎還想讓你去陛下麵前求情,沒把他大棒子打出去,是我看了你的臉麵。”
陸寒城沒說話,他隨母姓,陸家的家業也一直靠著母親支撐,前麵十幾年,他成了個傻子,母親一麵抓住機會讓他的妹妹入仕,一麵自己親自出馬示好平盧,才能在連番的動蕩之中保住了陸家。
在看人這件事上,母親一貫比他通透。
沒等到兒子的回答,陸雪妍看向他。
片刻後,她說:“陛下後宮裡已經有了五六個侍君,去年得寵的那個小郎君,今年也失了恩寵。”
陸寒城的喉頭一哽。
“檀珎讓你去繁京,不過是讓你去做當初那個陸小六的替身罷了,一個一心一意隻想著陛下的傻子,旁人都能替了,何況你本就與她有同樣的臉。我說的可對?”
“母親您放心,孩兒定不會做出有辱陸氏門楣之事。”
“屁話。”陸雪妍冷笑一聲,“你要真能得了寵,成了陛下心尖上的人,我會不讓你去嗎?那可是聖恩,彆的不說,光我那祖父,他活到七十歲,做了禮部尚書,都後悔自己年輕時候沒有接下明宗皇帝的茉莉銅牌。”
她搖了搖頭:“寒城啊,不是因為你是陸家子弟
,也不是因為你的才學和名聲,我不讓你去繁京,是因為你對陛下有情。”
陸寒城猛地抬頭,和自己的母親對視。
陸雪妍淡淡一笑:“你自幼才高,世人仰慕於你是尋常,所以啊,你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傻子能得到的,偏偏你這個才華橫溢的陸郎君得不到,因愛生癡,因癡生妒,你嫉恨那個能得了聖恩的傻子,陛下聰慧更勝於你,她如何看不透你在想什麼?一個心懷妒忌之人,真把你送到了陛下的麵前,就是給我們陸家上下招禍患。”
陸寒城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從母親這裡聽到了這樣的一番話,他的神情有些呆滯,
“彆拿陸家當借口,上一個這麼乾的人,後悔了一輩子。”
陸雪妍說完就轉身向回廊的另一處走去。
“安心在淅川教書,養養名聲,以後那些同門師兄弟你也不必再見了,估計,過一陣也沒幾個了。”
陸雪妍一語成讖,魏中玉等人意圖挑撥息猛娘和孟月池二人的關係,不僅為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整個江南儒林都受了一番清洗,不過這件事也不全是孟月池的授意。
看著長長的名冊,孟月池用手撐著頭,臉上帶著些許的笑。
“這案子做得漂亮,單看這名冊,江南儒林可真是個豺狼虎豹雲集之地,能稱得上好人的就沒幾個。”
經手此案自然少不了刑部、大理寺和通政司,刑部尚書柳朝妤、大理寺卿蘇婉青、通政使梅漪羅三人站在禦前,神色平和。
她們既然敢在這時候出手,自然是做足了準備,每一條罪名都查有實據。
“朕以女子之身開國,這些男人的嘴裡自然少不了怨懟之言,這一個又一個的大不敬之罪……朕允了。”
說罷,她提起朱筆,在折子上寫了個“準”字。
好像全然不在乎會在朝中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一旁站著的宰相柳鉉徵想說什麼,陛下卻看向了她。
“柳相,總沒有女人當皇帝就比男人低一等的道理,一樣的話,對男皇帝是大不敬,對朕,就要朕寬仁,若真如此,那這皇帝朕也不必做了。”
柳鉉徵微微抬頭。
人言可畏。
她為官多年,自然知道女子為官要遭受多少非議,當年她自己懷著一腔清正之心入朝,不也差點被逼到不敢跟同僚說話?
那時她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入仕,對於她想要走的路來說,不過是個開始。
可漸漸的,她開始覺得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連同她在內的女舊臣遺脈,何嘗不是在這樣的歲月中被一點點改變?
世家勢大,豪強勢大,不僅根深葉茂,還往各處通連有親,隻要對他們示好,就能借助他們的人脈做事,比從前不知容易多少。
人情是一點點欠下的,人心是一點點改換的。
曾經因為這世間的不公而想要改變這世間的人,也許也會站在得利的那一方俯瞰彆人不馴的掙紮。
孟月池側
坐在椅子上,忽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