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停風止。
這是連日來最晴朗的一天,碧藍天空上,暈著光圈的太陽射出幾道耀目光線,照得樹梢屋簷上的積雪冰棱熠熠生輝,折出明亮斑斕的光透過窗欞灑在內室幔帳之上。
冬日的幔帳厚實不透風,床榻裡還是幽幽暗色。
林晚宜闔著眼,平穩的鼻息好似還在睡夢中,被褥下的手卻緊緊攥著身側留有餘溫的皺褶處。
年關將至,既然皇上旨意已到,那便一刻也耽誤不得。
林晚宜了解自己,睡前是哭夠了,但是一覺過後,早晨臨道彆時免不了一頓哭,不想他們上戰場搏命的人還要反過來因她而分心,所以昨夜就將想說的話都說了,就連已經上榻安寢的林晏晝都被她叫起來,小心保重的話囑咐了一籮筐。說完照應他們明日走時安靜些,彆攪了她的睡夢。
天微亮時沈意遠醒來,按下想親她和蠻蠻的念頭,借著幽光看了林晚宜許久,起身時動作極輕。
林晚宜睡得淺,他醒時,她也醒了。
知道他在看她,知道他推門出去,知道他和二哥哥一道出發了。
聽著隱約傳來漸遠的馬蹄聲,她才睜眼,滾燙的淚珠自眼尾滑落。
“蠻蠻,爹爹可厲害了,不會有事的。還有舅舅,都不會有事的……”
雖然心裡清楚戎人翻不出什麼大浪來,但是守城容易攻城難,沒人敢確保兵戎相見時能萬無一失。
她沒著急起床,而是仔細回憶了一番上輩子的事情。
上輩子這時候,她正病得嚴重,甚至不知道北戎起了戰事,自然也想不出沈意遠有沒有平安度過此戰。
還有身死後在茫茫白霧後看見的懸在空中的那本天書,雖然那本書大多在寫顧星皓和李清月之間的感情,但是顧星皓在朝為官,書中也會提到朝堂局勢,北戎這一戰,好像稍微寫了幾筆……
不管是書上寫的還是她親曆的,林晚宜對上輩子發生過但這輩子尚未發生的事情的記憶已經完全模糊了,唯一清晰記著的就是顧星皓和李清月會順利成親,所以這會兒她想得頭都疼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想不出來,林晚宜也沒有鑽牛角尖,轉而借著李清月和顧星皓的成親日子推測起來。
皇上賜婚的時候順帶為他們定下了婚期,是在二月裡。他們成親的場麵不算小,熱鬨喜慶的鞭炮鑼鼓聲連病榻中的她都聽到了。
還有十來天就到正月了,距離他們的婚期不過兩個月的工夫,這場仗若不順利,按照顧星皓和左相的性子,不可能大操大辦這般惹眼。再有就是鎮北王的名聲那般響亮,真出了什麼事情二哥哥不可能一點反應沒有,她或多或少會聽到些風聲的。
所以這一戰一定順利,他也一定會平安。
越想越是這個理,林晚宜心安了不少。
正是置辦年貨的時候,康呼城的百姓雖然會討論幾句戰事,但畢竟地廣人稀,前線的戰火未曾蔓延至康呼,況且年節當前,驅散了打仗帶來的陰雲,城中一團迎新春喜氣。
林晚宜見此狀況慢慢有了些感悟,刀沒真正落在自己身上就不會疼到骨子裡。
前頭有北戎的將士擋著,戎人的刀隻傷到巴城、沙城等邊界六城中的百姓,康呼這裡對邊界六城逃亡的百姓而言太遠,零散而來的幾個流民並不能調動起康呼百姓的恐懼之心。
當然會因戰局而懸心,會因勝仗而喜悅,但是該過的節日還是照過,不會過分影響自己的生活。
算起來康呼城離巴城等地不過百餘裡,康城百姓尚且如此,遑論千裡之外的望京。
北戎的捷報、戎人氣勢的衰敗、再加上沒有親見血腥場麵,這道強攻旨意才下得這般輕鬆。
不過他們想得也沒錯,戎人困於巴城,氣數已儘,這一戰不會太久。
林晚宜開始籌備過節事宜,將康呼所居的宅院中布置得喜慶極了。
紅綢燈籠融雪色,嬌娘日日盼君歸。
隻是戰況不如想象中那般順利,巴城位置特殊,北、西兩麵環山,是天然的禦敵屏障,不需要耗費過多兵力。戎人將全部精力耗在東、南兩麵高聳的城牆之上,北戎將士架登雲梯、抬撞門柱,戎人倒火油、滾巨石、搭弓箭,耗了三四天都沒有進展,戎人不曾有什麼傷亡,反北戎這邊折損了兵將。
入了戰場沈意遠和林晏晝都不曾和林晚宜通過信,這些是隻要稍微關注巴城戰況的人皆知的消息。
隨著破城日子的拖延,林晚宜心內愈發難安,每日上香時更加虔誠。
即便知道沒什麼結果,睡前還是會反複將上輩子之事和那本天書上所寫的東西仔細回憶一番。雖然想久了免不了一陣頭疼,但好在還是有所收獲,她隱約憶起書中寫顧星皓成親前朝中有大事,顧星皓也借此事升了官,成親時才風光無兩。
大事且帶著喜氣,北戎一戰必然順利,戎人就此歸順朝廷也說不準。
每次都要想到這種程度林晚宜才能安然入睡。
是日大雪,林晚宜是因為眼皮上的跳動而醒來的,起身後用熱帕子敷了眼也沒止住亂跳的眼皮。沈意遠和林晏晝在戰場之上,她難免多思,心神一直難寧。
秦桑綠枝陪在她左右,說了一天的俏皮話也沒能緩解她的心情。
太陽隱在灰白的雲層後,天還未黑透,秦桑就勸林晚宜早些安歇。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姑娘彆多想。睡不夠的時候也容易眼皮跳,今夜好好睡一覺,明日就好了。”
秦桑說得有道理,眼皮跳並不能代表什麼,況且有些事情越想越慌,不如早些睡下,明日繼續打聽巴城狀況。
林晚宜歇下,雖然心中紛擾未除,但身子一日比一日重,闔眼便能睡,隻是睡得不太安穩。
戌時末近亥時,門外有動靜傳來,窸窣腳步聲起又停,比原先更寂靜幾分。
林晚宜心陡然一顫,忽地睜眼。
“秦桑進來。”
秦桑綠枝皆在,臉上是掩不住的慌亂,躊躇著不敢出聲。
林晚宜看她們這樣子心大亂,攥著幔帳邊沿,咬緊牙根隻能擠出一個字:“說。”
秦桑綠枝不敢隱瞞:“王爺身邊的人來傳,王爺、王爺和二公子出事了。”
秦桑的聲音輕而小心,卻如炸雷入耳,林晚宜眼前一黑,搖搖欲墜,倚在床靠上才沒有倒下:“扶我起來。”
這輩子和上輩子有了差彆,就二哥哥而言,上輩子他並不在北戎出征將士之列。
來人是沈意遠身邊的參將,林晚宜強撐著精神出去見他。
原來是巴城久攻不下,為免北戎將士無謂犧牲,不再蠻攻擊,選擇智取。
巴城外兩座山脈,北邊是王行山,西邊是天雪山,山脈交界處有一狹口,叫虎煞狹。虎煞狹層岩峭壁,地勢險峻,猛虎入狹也不得出,這才得此威名。
戎人死守,巴城城牆難以攻破,唯一突破點便是這人人膽寒的虎煞狹。
沈意遠束發之年成名一戰,正是虎煞狹突出重圍,取了戎人將領首級。他之前,入虎煞狹之人十死無歸,數十年間也隻他一人闖虎煞狹能平安出來,是以隻那一戰,他就成了北戎百姓和戎人心中的戰神。
所以這一次,他身為一軍主將,卻親自犯險領小隊人馬經虎煞狹攻戎人。戎人畏懼沈意遠之名,當然在狹口另一端駐兵防守。
兩隊人馬相碰,沈意遠所率隊伍奪了優勢,但狹口近巴城,戎人有源源不斷的支援,沈意遠越打越退,引得戎人兵馬進了虎煞狹內。
沈意遠此舉是為分散戎人兵力,一**戎人士兵擁到了虎煞狹口,城牆處兵力自然不足,北戎將士趁機攻城,一鼓作氣奪下了巴城。
戎人投降,這一戰大獲全勝。
原本是極高興的事情,可是沈意遠所率人馬遲遲不從虎煞狹口出來。派人入狹尋人,沒有沈意遠的帶領,進去的人如泥牛入海,不見蹤影。
明日擊退戎人的消息就要傳開,不敢隱瞞林晚宜,連夜來報。
林晚宜聽了參將的話,跳了一天的眼皮反倒停了,出奇平靜:“戎人投降是喜事,綠枝安排參將去用膳歇息。”
“王妃……”參將欲言又止。
林晚宜抵額垂眼:“王爺和林副將不會有事,參將退戎人辛苦,好好歇一夜吧,養好精神後麵還要收拾戰局。”
“參將,請。”
綠枝引路,參將不好再說,跟著走了。
風聲呼嘯,雪打在窗上的“沙沙”聲不絕。
“備車,去巴城。”
秦桑要勸,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
車輪壓過,車轍在雪地上延伸。
馬車前行的速度很快,顛得蠻蠻不舒服一直動個不停。
林晚宜咬著唇,麵色有些許蒼白:“蠻蠻乖,我們去找爹爹和舅舅,爹爹和舅舅打了勝仗,等咱們去慶祝。”
不會有事,都不會有事的。
他答應過她,不會讓她當寡婦的。
她信他。
馬車再快也比不上騎馬,天蒙蒙亮時林晚宜才到虎煞狹口。
狹口處火把暖色映天,造出一片朝霞。
無數將士守在狹口,看見她下車時挺著肚子的纖弱身影一霎安靜。
“參見王妃。”
林晚宜無心應付他們,在秦桑綠枝的攙扶下走到狹口處,立在風雪中,癡癡往裡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