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展春屍體被楊倫從刑部大牢裡接了出來。
臨抬出去前, 楊倫與仵作一道親查看了屍體。
人死在牢裡,衣冠完整,沒有外傷, 沒有中毒,仵作被上麵提點過, 對著楊倫隻說死於窒息,至於具體原因, 則說因張展春年老, 本就有肺病,受不了這牢裡潮悶, 閉氣而亡。
楊倫還要細問,他就閉不談了。
楊倫心裡道,這個時候根本問不出什麼, 隻好將屍體簡單入殮,暫時停放在廣濟寺中。
寺中僧人都很敬重這位德高望重皇城營建者,即便楊倫沒有說什麼, 廣濟寺住持圓安法師還帶領著僧人, 發張展春一連做了幾日超度法事。
張展春妻子已經亡故,他兒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遙遠, 此時還在奔喪路上。
然而從趙員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輕官員打傷之後,人雖然悲憤, 卻並沒有太多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給事中, 以及督察院年輕禦史,和司禮監陷入了一場根本不受內閣控製,極度混亂文字拉鋸戰。
官員各有各出身, 或師徒,或同門。
儘十年寒窗苦讀飽學之士,聚在一起,將各奏本當成了科考大文來彼此斟酌,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用儘剔肉剝皮話,在奏本裡把司禮監幾個大太監罵得體完膚。一時之間各個衙門奏書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禮監,繼而堆上了皇帝案頭。
白煥借助這場勢浩大文喧(1),向貞寧帝施壓。
因此所有票擬都兩句態度模棱兩可話。
失去內閣意,皇帝隻得己親批複,於這場拉鋸逐漸演變成了皇帝己和文臣之間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輕,精力限。
皇帝畢竟一個人,拉鋸到第四日,貞寧帝終於受不了。
他一把將禦案上折本掃到地上,寧妃挑燈手一頓,養心殿內所有太監宮女都跪了下來。
今日在禦前當值鄭月嘉,此時正跪在貞寧帝腳邊。
皇帝人在氣頭上,朝著他心窩子就踹了一腳,踹得他仰麵滾到了書櫃旁,頭狠狠地磕在書櫃邊角上,頓時流了血,但他不敢管顧,連滾帶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腳邊。
“奴婢……該死。”
皇帝喝道:“你司禮監了朕,啊?朕儘心?”
他說著抄起手邊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鄭月嘉臉上,鄭月嘉受了一道罪,連都不敢,隻跪著不斷地說道:“奴婢該死,請陛下息怒。”
“該死就死,來人,把鄭月嘉脫到午門,杖斃!”
在場有很多內監都受過鄭月嘉恩惠,聽到“杖斃”這兩個字都愣住,一時竟沒有一個人去傳話。
皇帝怒極,“朕話,你沒有聽到嗎?”
殿內很安靜,寧妃手上銅挑(2)忽然“當”地一掉在地上,順勢滾到了鄭月嘉膝邊。
門前侍立太監這才回過來,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傳話。
皇帝看了一眼寧妃,她怔怔地站在燈下,渾身都在輕輕地發抖。
“寧妃?”
“,妾在。”
皇帝看了看還跪在己腳邊鄭月嘉,又看向寧妃,“你怎麼了。”
“妾……手抖了。”
皇帝壓低音道:“朕還以,朕嚇著你了。”
鄭月嘉趁著皇帝抬頭空擋,朝著寧妃輕輕地搖頭。
寧妃忙避開落在他身上目光,儘力穩住己音,對皇帝道:“妾去給陛下重新沏一壺熱茶。”
皇帝此時什麼興致沒有,喉嚨倒真有點乾疼,便沒再問什麼,擺手令她去了。
寧妃轉身走進後殿,合玉她臉上煞白,忙上來扶住她道:“娘娘怎麼了。”
寧妃反握住她手,“婉兒在哪兒?”
合玉道:“楊女使……這幾日都跟著我,這會兒應該在養心殿月台下候著呢。”
寧妃摁住己胸,身子抑不住地抖。
“好……好……你出去問她,有沒有辦法能救……救鄭秉筆性命。”
合玉在宮裡伺候了很多年老人兒了,聽她這麼說,不愣住。
“娘娘,沒有這個必要啊。”
寧妃捏緊合玉手腕,“你去替本宮問就了!”
合玉從來沒有過寧妃如此情,心裡害怕起來,忙安撫她道:“好,娘娘不要著急,奴婢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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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此時正站在養心殿銅鶴雕下,這幾日她偷偷去太和殿看了鄧瑛幾次,但卻沒有讓他看己。他人很沉默,但手上事一刻都不曾停。太和殿工程在他帶領下一絲不苟地進行著,楊婉站在暗處,親眼證了琉璃瓦頂全麵蓋覆整個過程。他站在月台上,從容地調度匠人,監察所有複雜工藝,就像楊婉說,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隻有在匠人去吃飯時候,才一個人獨坐在月台下麵出。
他終究沒有聽楊婉話,好好吃飯,喝水。
但楊婉明白,這何嘗不他對己懲罰和處置。
人不能太作聰明,以看得透人心,就貿貿然地撞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