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寧二年的秋天, 在詔獄的一片血霧裡悄然而至。
中秋的前日下了一冷雨,天氣迅速轉寒,楊婉一時不妨, 偶感了些風寒,尚儀局的事務因臨近中秋越發繁忙, 楊婉拖了一兩日,竟然開始發燒了。
這要放到現代, 也就是幾顆頭孢就解決的事, 可是擱大明朝竟然有些要命。
楊婉起初並不想讓寧妃知道,但薑尚儀卻不敢瞞著寧妃。
宋雲輕去承乾宮稟告之後, 寧妃就命合玉將楊婉接到了承乾宮來養著。
楊婉生怕寧妃身邊的人將這件事告訴鄧瑛,時不時地就要問一聲。
寧妃去看她的時候,聽見免不得將她摁在榻, “三番五次地起來,是認真不想好了嗎?”
楊婉捏著被褥,“我怕他們多嘴, 去跟李魚那些人瞎說。”
寧妃挽起床帳, 在她身邊坐下,理了理她發汗後的濕潤的頭發,“讓他知道又怎麼了。”
楊婉咳了一聲, “也沒怎麼,就是看他太忙了。”
她說完歎了一口氣。
整整一個六月,鄧瑛都把自己耗在了太和殿的工程, 雖然他做事一向專注, 但楊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自損般地傾注到一件事情。
“太和殿快要竣工了吧。”
楊婉點了點頭。
“我前日去看得時候,看見屋脊的是一件鎮瓦獸雕已經全部完成了。”
寧妃笑了笑,“你啊, 一說到他的事,病得再難受也精神了。”
楊婉不置可否。
有的時候過於關注一個人,就會忽略了身邊的人。
楊婉看著寧妃溫柔的目光,想起皇帝每回召她侍寢回來,她都要一個人靜靜地在寢殿內坐一兒,出來後卻不流露什麼。
她比楊婉更善於掩藏情緒,不讓身邊人擔憂,但這也讓楊婉更心疼她。
“過兩日就中秋了,等奴婢再好些,奴婢給殿下做些新奇口味兒的月餅吃。”
寧妃拍了拍她的額頭,“合玉她們跟我說了很多次,以後除了煮麵,可都不許你再碰廚房了。”
楊婉撐起身子,“我不入廚房,我可以教她們啊。”
寧妃笑著點頭,“行,這還是姐姐進宮以後,和婉兒過得第一個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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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有了些現實的樂趣,過後的兩日楊婉到真的好了很多。
燒退下去以後,便可以起身走動。
這日天氣晴好,楊婉點了一支線香,披衣坐在書案前整理之前的筆記,易琅穿著一身簇新的錦袍回來,一進門就直奔到楊婉麵前。
“姨母,你好些了嗎?”
楊婉站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奴婢衣衫不整,恐唐突殿下。”
易琅牽起楊婉的手,“姨母好久沒有陪我玩了。”
楊婉蹲下身,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汗,抬頭問跟著他的內監:“娘娘呢。”
內監躬身應:“娘娘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去了,這兒還沒回來。”
楊婉點頭:“好,你們去外麵候著吧,我陪殿下。”
說完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殿下去坐一兒,容奴婢去後麵穿件衣裳。”
易琅點頭應好,聽話地走到椅子坐下。
楊婉也沒多想,轉身走進裡閣。
誰知,等她再出來的時候,卻見易琅在翻她放在案的筆記。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凡涉及自己論述性和評價性的文字,楊婉都是用英文寫的,隻有純粹的史實記載,用的是漢字。她平時都很小心,輕易不讓人看見這本筆記,但今日,卻的確是對這個剛識字不久的孩子疏忽了。
易琅前麵的都看不懂,但在楊婉翻開的那一頁,看到了周叢山,趙平令等餘人的字,以及標注在這些字後麵的“秋決”二字,不禁抬頭問楊婉,“姨母,你寫這些人的字做什麼。”
不知為何,他問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雖然稚嫩,麵目卻很嚴肅。
楊婉一時失語。
易琅忽然提高了聲音。
“姨母,你在私議朝政。”
他說完這句話,抬頭看著楊婉。
楊婉恍然。
也許是因為他太小了,又和自己太私近,她竟然險些忘了,這個小孩子,是下一朝的皇帝。
“姨母。”
他又喚了她一聲,楊婉忙屈膝在案前跪下,“奴婢知錯。”
易琅低下頭,“內廷宮人是不能私議朝政的,姨母寫在紙更是不該。”
楊婉咬著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史料記載下來的靖和帝和他的父親不一樣。
他算得是明朝位奇葩君王當中最挑不出什麼錯的皇帝,當然這不僅得益於帝師張琮和後來內閣首輔楊倫對他的規訓,也得益於他天生的敏性,然而文字和具體人物的距離過於遙遠,楊婉也是在今日,忽然對《明史》裡判給易琅的“敏性”二字有了切身的體。
她伏下身,再度認錯請責。
便在這個時候,寧妃從慈寧宮回來,殿外的內監忙將她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