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晴翠琉璃(八)(1 / 2)

東廠觀察筆記 她與燈 7561 字 10個月前

貞寧十二年的中秋宮宴, 讓楊婉親眼見識到了大明貞寧年間,皇室飲宴的奢靡之風。

如果說,曆史上的戶部虧空隻是一個單一數字, 那麼此時鋪排在楊婉眼前這些珍饈,排場, 器皿,就都是具體的注解。她身在其中, 終於感受到了楊倫和白煥的矛盾和絕望。

因為文臣與皇帝之間僵持了太久, 因此,這隻是一場三爵(1)的常宴, 饒是如此,內廷六局和二十四衙門也為此忙得人仰馬翻。楊婉在承乾宮養病丟開了手,宋雲輕便在王司樂處幾乎要忙哭了。

她和楊婉都是尚儀局的“筆吏”, 一個人就硬生生地要多寫一份文書,今日宴飲,司樂和司禮處不斷地在進行物品支領和人員調遣, 往來的公文如雪花一般, 硬生生地堆滿了宋雲輕的書案,饒是這樣,外頭還一刻不歇地遣人來催命。

宋輕雲忍不住罵道:“我這兒又不是草台的班子, 演了這出就撤了,今兒我人已經給定這兒了,飯水都沒顧上一口, 你們外麵還要怎麼樣, 我不能平白再長一雙手出來。”

剛說完,就聽門前道:“就氣得這般厲害。”

宋雲輕握著筆抬起頭,楊婉端著食盤走進來, 終於露了笑:“你怎麼來了,身子好了嗎?”

楊婉放下食盤,一麵走一麵挽袖,“差不多了,讓塊地兒給我吧。”

宋雲輕指了指對麵,“你騰一塊出來吧,我已經暈頭了。”

楊婉低頭理著麵前的公文,“在外麵就聽見你抱怨了。”

宋雲輕停筆道:“不過,你可彆勉強,這風寒後要是調理得不好,根兒得跟著一輩子。”

楊婉笑笑,“還真有些咳,但也在房裡憋不住了。你去歇會兒吧,好歹把飯吃了,我來應付一會兒。”

宋雲輕歇手坐到一邊,拿起食盤上的筷子,“你這做的麼啊。”

楊婉低頭蘸墨,隨口應道:“陽春麵,你就吃一點。”

宋雲輕挑起麵吃了一口,“我聽李魚和陳樺都說過一次,你煮這麵給鄧監吃過。”

楊婉一邊寫一邊道:“那還不是你教我的,彆的咱們做不了,吃上還不容易?”

宋雲輕笑道:“你行了吧,容易?上回動火差點沒把尚儀大人給嚇死。”

楊婉笑而不語。

她寫字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在手邊累了好幾本,抬頭朝外道:“叫司樂的女使進來,把這些遞出去,剩下的不關現下的支領,叫她們且等一等。”

宋雲輕看著她從容的樣子,笑道:“要我說,你還真是有些本事的人,我理順這些東西都難得很,你一來不光順了,連先後,主次,都跟著分明了。”

楊婉笑道:“捧殺我呢。”

“不是,是真覺得你好,我們私底下也說,放眼這宮裡的人,好像也就隻有鄧監配得上你。”

她說著歎了口氣,“如霜似雪的一個人啊,嘖……你說他要是沒獲罪挨那一刀多好。”

楊婉側頭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陳掌印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宋雲輕忙搖頭:“我不是,我是替你想,你是寧妃的妹妹,以後想出宮,求個恩典也就出去了。我不一樣,我家裡是散了的,弟弟也做了內監,我出去了也沒個做主的,好在陳樺他願意讓我做他的主,我如今覺得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人陪著,知冷知熱地過,比麼都強。”

她說完快速地扒了幾口麵,站起身去洗手,一麵又道:“今兒晚上,我和陳樺還有李魚湊了吃魚鍋子,你來嗎,叫上鄧監一道?”

楊婉手上一刻不停,“我可不敢擾你們,趕緊把這些料理完,你也好早些走。”

“成。”

宋雲輕重新握住筆,麵色稍稍一沉,“我陳樺也忙,原不想麻煩硬湊一起,但這一兩個月,聽說了些外麵的事,哎,太慘了……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那樣,再也不到了,我覺得,要趁著人在日子好,吃吃喝喝,能樂一日是一日。”

楊婉停筆抬頭道:“你這說得真好,我要記著,回頭說給鄧瑛聽。”

宋雲輕道:“他不一樣,他是營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開了,這百殿千樓,是建不起來的。”

百殿千樓,建不起來 。

宋雲輕並沒有深思自己無意之間說出的這句話,但楊婉卻被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給怔住了。

後人雖然有了更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能透析王朝的壽命和故人的宿命,但其評論故人的言論總是以曆史的局限性為基,高高在上。遠不如宋雲輕這一句“百殿千樓,建不起來。”誠懇厚道。

楊婉因此沉默,宋雲輕也就沒再出聲,兩個女子各擎一方,筆下不停。

申時的時候,二人方一道走出尚儀局。

楊婉回到承乾宮的時候,四下倒是靜悄悄的。

合玉等大一些的宮女都跟著寧妃赴中秋宮宴去了,年紀小些的宮人則各自得了閒散,湊了吃食各處賞月去了。楊婉從廚取了月餅,往司禮監的值房走,到了鄧瑛的住處,卻見麵沒有燈,護城河上水聲清冷,除了無邊的月色,竟聽不到一絲人聲。

楊婉看著手上的月餅,有些無奈,隻得找了一個背風處站在。

她大概猜到鄧瑛應該在太和殿上。這一個月,楊倫和白煥為了搭救桐嘉書院的人,幾乎把為人臣,為百姓官的尊嚴都搭儘了,但是鄧瑛卻從不過問這件事,一門心思地紮在太和殿上,工期越趕越快,原本計劃在十月完工,此時竟已經在繪完了彩梁。

楊婉記得,貞寧十二年霜降後的秋決,周叢山慘死在午門,京中各處街巷,路祭無數,滿城悲戚嗚咽。

貞寧帝深感錦衣衛的法外之權過於膨脹,於是在司禮監設立東廠,監察張洛所掌北鎮撫司的刑獄,以此來與錦衣衛製衡。楊婉覺得,此時的鄧瑛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微妙的政治變化,隻是他還沒有跟任何人講。

楊婉想著想著,眼睛有些沉。

她身子本就還沒好全,現又在冷風瑟瑟的護城河邊站得久了,不禁手腳發冷,喉嚨也癢得很。她攏了攏身上的褙子,顧不得體麵,抱著懷的月餅蹲了下來。

正當楊婉凍得有些受不住的時候,鄧瑛終於回來了。

他仍然穿著青灰色的素衫,袖子卻半挽在手臂上,本是要去取水回來洗臉,忽然隱約看自己的屋子前麵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走上前去,楊婉縮在門前的笤帚後麵,冷得渾身發抖。

鄧瑛蹲下身替她擋住身後的風,“你在這兒等了多久了。”

楊婉咳了幾聲,“個把時辰了吧,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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