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襄看鄧瑛沉默地伏在凳上, 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逐漸沒了耐性。
“老祖宗讓我替他來問你,已經是開天恩了, 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鄧瑛張開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便從喉嚨裡湧了出來, 他沒有辦法抬頭,隻能任由臉貼在凳麵上, “請轉告掌印, 鄧瑛……無話可說。”
“混賬東西!”
胡襄甩袖起身,“接著打。”
**
後麵的二十杖, 鄧瑛受完之後,渾身已經動彈不得。
鄭月嘉顧不得胡襄在場,脫下自己的外袍遮住鄧瑛的下身, 對王太監道:“還不快解開!”
王太監忙命人給鄧瑛解綁,然而任何一個拉扯都令他下身如臨針陣。
鄭月嘉見沒有人敢上前來幫他一道攙扶,回頭看李魚呆呆地站在人群中, 想起他不是司禮監的人, 便道:“站邊上的那個,你過來。”
李魚這才回過神,趕緊抹了一把臉走上前來, 攙起鄧瑛的另一隻胳膊。
鄧瑛雖然還醒,呼吸卻已經有些艱難。
他不斷地在咳,咳出來的氣卻不多。
李魚根本不敢用力拉拽他, 但這樣卻也令鄧瑛遭罪, 鄭月嘉道:“把他的胳膊架住了,你要不架穩,他更痛。”
李魚聽到這一句話, 不爭氣地哭了出來,邊哭邊道:“鄧瑛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啊,老祖宗要把你打成這樣。”
鄧瑛忍痛斷續道:“李魚彆哭……彆出聲。”
李魚看他難受的模樣,根本忍不住哭腔,一臉慌亂地看向鄭月嘉道:“現在怎麼辦啊鄭秉筆。”
鄭月嘉見鄧瑛的意識越來越淡,連忙扶住鄧瑛的背,儘量讓他好受一些,一麵對李魚說道:“先送他回直房再說。”
**
這一路對鄧瑛而言仍然是將才那場酷刑的延續,以至於回到護城河邊時,他已經完全撐不住精神。其實他不想就這麼昏過去,他怕楊婉會來找他。此時對他來說,怎麼樣都好,就是千萬彆讓那個叫她珍重衣冠的女子,看到他現在根本無法自珍的傷。
李魚將鄧瑛勉強安頓好,紅著眼睛正要去找宋雲輕,卻見楊婉一個人站在房前的柳樹後麵。
“喂。”
“啊?”
李魚難得見她恍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衝她道:“你乾嘛躲那兒。”
楊婉呼了一口氣,攏了攏身上的褙子,朝李魚走了幾步,“他醒麼?”
李魚回頭,見鄭月嘉將好走出來,便沒說話。
鄭月嘉看楊婉,她穿常服,妝容已經有些散亂了,凍得些發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麼不進去。”
楊婉搖了搖頭,“等他睡了,我再進去。”
鄭月嘉脫口道:“為什麼?”
李魚見楊婉沒吭聲,忽然想起什麼,張口道:“哦,她說過,什麼病人有隱私……”
鄭月嘉沒有聽懂這句話,但也沒再深問,挽下自己的袖子,對楊婉道:“我試替他斡旋了一下,但是,畢竟是司禮監人觀刑,王太監他們也不能對他太寬鬆。不過皮肉傷好養,楊姑娘也不要過於擔心。”
楊婉聽完,退了一步向鄭月嘉行了一個禮,“多謝鄭秉筆。”
“不敢。”
楊婉直起身,“鄭秉筆,今日是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鄭月嘉看了一眼李魚,李魚識趣地退到了邊上。
鄭月嘉這才道:“並不是因為他犯了什麼錯,而是因為,陛下看重他了。”
楊婉點了點頭,“是東廠那件事嗎?”
鄭月嘉沒有否認。
“是,陛下已經卸了我東廠提督太監的職,如今命司禮監另薦一人,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薦胡襄,但是經過了趙員外的那件事以後,內閣定不能容他。今日在養心殿上,陛下沒有敲定此事,也許之後會垂詢內閣。我其實些擔心,白閣老和楊侍郎,也未必容得下鄧瑛。”
他說完朝身後看了一眼,“他今日已然見罪了老祖宗,如果這一次聖意沒有落定在他身上,他日後在司禮監的日子就難過了。”
楊婉沒有出聲。
如果,如鄭月嘉說,鄧瑛並沒成為東廠的提督太監,那他接下來的一生會怎麼過呢?
會不會生活地簡單一些,能不能避開午門那場慘烈的淩遲酷刑。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虛主義的謬論。
這個想法實在沒任何意義。就算直接告訴鄧瑛,他未來的結局,此時此刻,他也不會選擇退縮。
那楊婉自己呢?
楊婉想起自己在東華門前對楊倫說的話, “不要避嫌,舉鄧瑛。”
她不知道,她對楊倫說的話,沒有可能左右鄧瑛的命運,但那個時候,她完全沒想起鄧瑛的結局。以女人做起決定來,狠到連已知的後果都顧不上。
鄭月嘉不知道她陷入了什麼樣的邏輯閉環之中,但也沒打斷她,轉身準備往會極門上走。
李魚在旁道:“鄭秉筆,你可彆走,我這裡……什麼都沒,要夜裡他不好了怎麼辦。”
鄭月嘉道:“我去禦藥房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楊婉從後麵跟上他道:“我去吧,您還是回司禮監,您今日這般幫他,何掌印定然有話要問你,您得想好如何應對啊。”
鄭月嘉笑了笑,“我伺候老祖宗這麼多年,我的事他都是知道的。況且,我不光伺候老祖宗,我也伺候陛下,我們這些人的體麵,一半靠老祖宗,一半靠陛下,我也是在宮裡年時的人,楊姑娘放心吧。”
**
鄭月嘉和李魚在裡麵替鄧瑛上藥的時候,楊婉一直沒進去。
其間宋雲輕來尋了她一次,看她靠在門口,便道:“你怎麼在外麵站。”
楊婉挽了挽風吹亂的頭發。
“怕添亂。
宋雲輕道:“那你今晚回不回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