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將楊婉扶到榻上, 轉身移來榻邊燈火,低頭挽起楊婉的褲腿。“上過藥了嗎?”
楊婉搖了搖頭,“沒有, 不過我自己用涼水敷了好幾次,我怕疼, 這種傷若拿藥去揉太痛了,我不敢。”
鄧瑛借著光看向楊婉的膝蓋, 壓迫處雖然沒有破皮, 卻沿著被壓迫的地方蔓延開一大片觸目驚的青紫。他想要伸手去觸碰,卻又不敢。
“婉婉。”
“什麼。”
“我送你出宮吧,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
“我走了誰管你?
楊婉挽下自己的褲腿,徑直打斷他。
鄧瑛錯愕, 一時失語。
楊婉挪著腿,一點點地靠近鄧瑛, “我走了你又撿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看怎麼辦。”
鄧瑛垂下頭, “你不在, 我怎麼敢再看那些書。”
他說著頓了頓,“婉婉,不管你走到哪裡, 我都是做你的腳下塵。即使你不在,我會也清淨地活著。但是……知道我自己名聲臟汙, 雖求善終而不可得, 所以, 我想在我還沒有爛透之前, 送你走。”
“走不了了。”
楊婉蜷起腿,腳趾輕輕地抵著鄧瑛的大腿,她用手托著兩腮, 向鄧瑛露出一個平靜而溫和的笑,“鄧瑛,什麼腳下塵,不準做。”
“是我不配嗎?”
楊婉抬起一隻手,挽住鄧瑛耳邊的一絲亂發,抬頭道:“不是,是因為我一直想要做你的身後名。”
她說著將手收了回來,疊放在膝上,誠道:“鄧瑛,幾百年以後,會有人逐漸了解你的人生,你在貞寧年間的傷病,你的沉浮,你對王朝的功績,還有你對天下文人的誠意,都不會被磨滅。”
鄧瑛沒有出聲。
楊婉道:“你不信是不是?”
鄧瑛不置可否。
楊婉握住鄧瑛微微發涼的手,“鄧瑛,就算過幾百年,仍然會有人從翻遍故紙堆找到你,何況如今我就在你身邊,你不要送我走。”
鄧瑛仍然沒有出聲。
“聽到沒有。”
“我聽到了。”
鄧瑛開了口,楊婉的聲音也跟著輕快起來,她拉過被子罩在自己和鄧瑛的腿上,仰著頭問道:
“那你告訴我,如果幾百年以後的人能夠聽到你的聲音,你想告訴他們什麼。”
“我嗎?”
“對,說你想說的。”
鄧瑛的手指輕輕一握,輕道:“我不知道。”
“你現在想一想呢?”
楊婉說著扯住鄧瑛的袖子輕輕的搖了搖。
鄧瑛順從地抬起手,遷就著楊婉,溫聲應道:“好,我現在想一想。”
他說完便朝床架上靠去。
楊婉也沒有在說話,她鬆開鄧瑛的衣袖,轉身拖過枕頭墊在自己的腰下,與鄧瑛相對靠下,靜待他回答。
內室的燈影一晃,鄧瑛抬起頭,輕咳了一聲。
“想到了嗎?”
“想到了。”
“什麼?”
鄧瑛的目光溫柔地落在楊婉身上,“千罪萬錯在身,雖欲辯而無方,唯私慕楊婉一罪為真,因此一生所受責罰,鄧瑛無不甘之處。”
楊婉聽完,喉嚨一哽。
這個回答,既悲哀又有趣。
後世對於鄧瑛的研究,不論褒貶,皆在官場沉浮,人情交遊都已經麵麵俱到,唯有情史飄渺不可見。而鄧瑛自己,竟也想把這一段補足。
楊婉腦中思緒萬千,但口中,卻隻逼出了“傻子”二字。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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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寧十四年年關,大雪連下數日,河北雪災,積雪壓塌了大片的民居,路上凍死的人和牲畜不計其數,幾日之後,南方也開始上奏災情,江蘇一代江湖斷航,港口封凍。與此同時,養心殿內病重的貞寧帝已至彌留之際。
雖然馬上就要翻年,但內廷二十四局無人籌備年事。
各宮冷清,各處宮門深閉,隻有東華門上,送碳的車馬往來不絕,比平常還要更忙碌。
為了給養心殿和各宮供暖,陳樺在惜薪司忙得幾乎不敢合眼。
這日中午,李魚冒著雪走進司堂,一進門便見陳樺憂心忡忡地在堂內踱步,地上放著十筐墨炭,每一筐都沒有裝滿。
陳樺見李魚進來,忙道:“快,你搬一筐子去。”
李魚手上端著飯菜,一時丟不開。
“這麼急做什麼?要搬也吃了飯再搬啊,姐姐忙活了一上午才給您做了這些,且炭這麼重,您不遣人幫我一把,我怎麼挪得過去。”
陳樺這才看見李魚手上端著的飯菜。
忙把桌案收拾出來,一麵道:“今日是再沒人能派給你,都大忙得很。炭也就剩這些了,還要孝敬司禮監,過會兒那邊就要來人取了,你趁早搬走給你姐姐帶去,晚了就連碎的都沒了。”
他一邊說一邊洗了手坐在案前吃飯。
李魚坐下道:“從前也沒見您這兒亂成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