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而現在,裴陌還隻是坐在沙發裡,盯著那塊地板。
他的臉色很難看,大約是因為滲血的傷口沒得到有效處理,多少還是疼的,又多了些咬牙切齒。
裴陌一動不動地坐著,煩躁強烈到從他眼底溢出來。
這種莫名其妙、不知是對著誰的煩躁,又讓他全然再坐不下去,重重推開藥箱站起身。
藥箱滾落在地上,碘酒的瓶子打碎了,深紅棕色的液體流得到處都是,淤積在許久沒打過蠟的地板上。
也包含剛才被裴陌像是仇人一樣盯著的那一塊。
裴陌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氣,仿佛這樣就大仇得報。
他終於不用再被一塊地板困住,不用像個傻子一樣可笑地坐著,滿腦子都是那塊地板上的光影——有時候是日光,有時候會有雲,極為偶爾的瞬間,會有溫絮白。
溫絮白在那個窗口有幾盆草,不知是什麼野草,連花也開不出,擺在那裡隻會浪費花盆。
溫絮白自己倒是養得自得其樂,定期會去給那幾盆草澆水,調整角度曬太陽,開窗通風。
草這種東西活不久,一歲一枯榮。每到這一批枯萎了,他就把草籽很仔細地保留下來,重新灑在加了營養土的花盆裡。
……裴陌對這些毫無興趣。
他隻知道最簡單的結果:因為溫絮白要去折騰那幾盆草,所以在一些極為巧合的情況,太陽很好,角度又合適,那塊地板上就會有溫絮白的影子。
這是他們住在一起的這些年裡,極為少有的,裴陌能忍受溫絮白留下的痕跡。
他看著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溫絮白在澆水、在開窗戶,在給那幾盆破草捉蟲和鬆土。
每當這種時候,他在輕蔑之餘,就會生出些憐憫——要有多無事可做,一個人才能閒到這種程度?
溫絮白這個人,一輩子庸弱平常,足不出戶地困於方寸之地,什麼正經事都沒做過,什麼大事都沒做成
這讓裴陌覺得憐憫,又因為這份憐憫,他偶爾會讓秘書從公司裡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著“外包”的旗號,暗地裡甩給溫絮白。
那種不重要、也根本用不著費什麼心思,交給誰做都一樣的簡單工作。
裴陌知道,溫絮白其實是很想有些事做的。
在嘗試和疾病共處的這十餘年裡,每次溫絮白想好好做點什麼,每當稍微有點起色,就會被加重的病情打斷……直到最後,連“活著”這件事本身,對他來說,都要極為審慎仔細,全心貫注才能做成。
裴陌還記得,他和溫絮白剛結婚的時候,因為公司剛剛起步,工作實在太忙,偶爾也會把文件拿回家處理。
那時他和溫絮白至少還維持著表麵和諧,對外宣稱恩愛。有剛工作的小秘書不懂事,以為他們兩個誰都一樣,連著幾天都拿公司雜事去問溫絮白。
跟公司內部運轉沒半點關係,全是些瑣碎的雜事——裝修怎麼安排、工作間排布朝向、員工餐的規格
……都是裴陌聽了就煩躁不堪,隻覺煎熬無比的雞零狗碎。
溫絮白以為是他的意思,有些驚訝,花了幾天時間,全然不敷衍地逐一細致處理了。
溫絮白把這些處理好,拿下二樓來交給裴陌,又很正式地向裴陌道謝。
“小陌,謝謝你。”溫絮白站在樓梯上,扶著扶手,很認真地對他說,“做這些事,讓我覺得……”
就在幾分鐘前,裴陌才知道這些事被交給了溫絮白。
他氣得要命,剛因為小秘書的擅作主張大發雷霆,把這些蠢貨罵得狗血噴頭,滿腔怒火地驅車回家。
溫絮白下樓時,他剛扯下領帶,毫不猶豫地打斷這個人,滿是刻薄嘲諷:“讓你覺得什麼?覺得你不那麼像個廢人?”
溫絮白的聲音停在這句話裡。
裴陌不肯承認——時至今日,因為徹底做膩了口不對心的懦夫,他不得不煩躁地承認……當時說了這話以後,他是有些後悔的。
他發脾氣慣了,火氣上來就口不擇言,非要挑最難聽的說,非要看到對方被刺痛後的反應。
他最憎惡的那些裴家人醜陋的刻薄嘴臉,可他也和那些人彆無二致,在不知不覺裡,他成為自己最憎惡的人。
因為這種莫名的後悔,說完這句話後,裴陌沒有去看溫絮白的神情,抓起手機和衣服,匆匆離開了家。
……他並不知道要去哪,在外麵漫無目的地遊蕩,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滿腔火氣。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溫絮白已經不在樓梯上,多半是回了二樓。
那一摞相當詳細的處理意見,被放在一樓的茶幾上,由溫絮白逐條手寫回執,字有風骨,是溫潤沉靜的端方正楷。
旁邊的紅絨布錦盒裡,是一方刻了裴陌名字的私印。
……
裴陌從記憶裡翻出這件事。
他忽然大步走到書桌前,把所有抽屜都拉開,倒出裡麵的東西。
溫絮白喜歡雕刻,他沒得病時的愛好相當豐富,大多數都圍繞藝術領域打轉,這也是其中之一。
後來生了這個治不好的病,也就隻能把刻刀放在了一邊。
倒也沒完全放,實在手癢的時候,溫絮白也會找些軟和的材料,用不算那麼鋒利、不會弄傷手的刻刀磨石,一點一點慢慢磨。
那方私印,是溫絮白刻了送他的。
沒什麼特殊的用意——知道裴陌要開公司,溫絮白於商業一道並無天分,也從未打算過插手裴陌的事業。
隻是那些陰差陽錯被送錯的瑣碎小事,讓溫絮白誤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差到那個地步。
這次單方麵的爭吵後,溫絮白終於弄清裴陌的立場,也就找到了那條涇渭分明的邊界。
於是他們相安無事,變回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那是溫絮白送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裴陌用力倒空每個抽屜,他翻箱倒櫃,到處找一方不起眼的私印,找得額頭都冒
出焦灼的汗。
他甚至忍不住去遷怒一個死了的人——溫絮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們的婚姻貌合神離,於是就用不聞不問的冷漠來報複他?
生日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節日,結婚紀念日……那麼多個日子,溫絮白難道不該送他東西?
明明他才是最反感這段婚姻、不遺餘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厭倦憎惡的人。
就連他這種人,都會礙於社會習俗和慣例,不得不讓助理準備些花束禮物,叫人扔去那個屬於溫絮白的二樓。
溫絮白——那個對誰都好脾氣,連寧陽初都能包容,永遠不會生氣的爛好人溫絮白……憑什麼這麼對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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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宿主。”係統也忍不住好奇,“您為什麼不送裴陌禮物?”
是因為裴陌說的那些話太殘忍、太冷血,讓溫絮白生氣了嗎?
是不是裴陌先絕情冷漠,劃定了楚河漢界,所以溫絮白就不越雷池半步,以此回應裴陌的冷漠和傷害?
莊忱抱著那幾顆野草,飄在無月無光的窗口,仔細想了想:“不是。”
裴總的腦補實在稍微有些太豐富了。
溫絮白是真的沒有這麼多想法,和這種瓊瑤苦情戲類型的情緒。
係統愣了愣:“那是為什麼?”
“因為……”莊忱拿不走花盆,這花盆是裴陌的,還得還給裴陌,“忘了。”
係統有些錯愕:“就是忘了?”
莊忱把小草送回去放生,種進總部的大花園:“就是忘了。”
這是個太過簡單的理由……但這也的確是事實。
溫絮白的人生,被病痛占去絕大部分,剩下的身心體能、精力情緒都得精打細算,十分省著用才夠。
但溫絮白想做的事又那麼多,每天都要掙錢養自己,興趣實在廣泛過頭,還要種菜種土豆,還要給那幾盆草澆水鬆土。
溫絮白這個人,秉性太過溫厚純正,又認真過頭,聽裴陌說了“互不乾涉”就信以為真,不再考慮這方麵的任何事。
裴陌叫人扔上二樓的那些東西,溫絮白甚至不知道它們是給自己的。
因為物品出現得過於突兀、裴陌又從沒說過,溫絮白依照經驗,猜測多半又和以前一樣,是不知內詳的新助理送錯了樓層。
於是它們被溫絮白客客氣氣地禮貌退回,助理不敢和裴陌說這件事,也沒膽子亂扔,隻好把所有東西都存在儲藏室。
幸而他們這裡氣候乾燥,那些花束並未腐敗,隻是暗淡枯萎,又因為經過的人無意間的觸碰而凋落粉碎。
現在再去看,已經隻剩褪色的包裝紙,和委頓在地的陳舊緞帶了。
所以,在溫絮白最後的這幾年生命裡,裴陌所占的位置,真的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