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恩追出去,那個影子就消失。
這隻是一塊遺留下的碎片,它裡麵含有極為微量的殘餘意識,被淩恩手中的星板吸收。
星板的一角多了個琥珀色的光點。
隨著光點變亮,房間裡所有東西的影像,也一樣接一樣淡去。
被莊忱仔細搭起來的、造型相當獨特的禮物堆,盛放著的鮮豔花束,還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舊鬥篷——這是莊忱的舊物,他從十幾歲起就披著它。
這件鬥篷如今在棺木裡,覆著年輕皇帝的遺體。
淩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快步過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撈住鬥篷的一角。
柔軟的布料在他手中變得透明。
不論精神力再如何洶湧、再不知珍惜地被強行灌注進來,那片空氣都不再波動了。
……但這也已經足夠。
精神鏈接陡然斷開,這種脫離絕對不算好受,淩恩的臉色迅速蒼白下來,極力咽下喉中悶哼。
——在那一瞬間,由於精神力的極度空耗,他聽見無數聲音。
那是種龐大、嘈雜、混亂到令人極度不安的聲音。
上一刻還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變成咄咄逼人、怨聲載道,喜悅的歡笑伴隨厲聲嗬斥,虔誠祈禱和淒厲詛咒重疊,教堂的鐘聲混雜翅膀拍動、烏鴉嘶啞哀鳴。
淩恩扶著椅背,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臉色越來越白、額間甚至滲出冷汗。
暫時性的精神力空耗,還不至於讓伊利亞的戰神落到這個地步。
他隻是第一次聽見這些聲音。
因為精神力的天賦實在異常強悍,淩恩從未聽過這些聲音,從不知道它們原來……這麼吵。
原來這麼吵。
淩恩忽然快步離開房間,他推門而出,走得越來越快,最後幾乎像是因為要追趕什麼,而不自覺地跑起來。
他離開暖宮,離開葬禮的範圍,追著一道看不見的影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
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過。
這些孩子年紀太小了,從沒見過伊利亞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禮的哀痛,隻知道這時候街上安靜,追逐著跑過小巷。
是一群完全健康、極為活潑的孩子,跑起來像是飛一樣,壯實得像小牛犢。
在莊忱死後的七年裡,伊利亞星係出現越來越多這樣生機勃勃的孩子。
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來的白色高塔,接天連地,變成龐大的沉默護罩,將整片星係庇護其中。
淩恩的腳步慢下來,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見那道影子。
……
年輕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來很疲憊。
他背靠著粗糙磚石,手撐在一座白塔上,垂著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過的石板路。
淩恩知道這隻是殘留下的影像,可他無法不走過去,試圖攙扶莊忱:“為什麼亂跑?”
“你該休息。”淩恩低聲說,“你不該這麼晚出來,不該亂跑。”
碎片中的莊忱看不到他,隻是在撐不住的時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額頭抵住冰冷牆身。
淩恩半跪下來,徒勞地幫他把掉落的鬥篷理好。
他將剛恢複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進去,不顧這隻是塊碎片,想要直接抱走莊忱。
……可隻是剛剛伸出手,一道快步過來的虛影就穿透他。
他乾涉不了、改變不了,這隻是過去曾發生過的影像。
莊忱不需要被抱,莊忱已經死了。
“……陛下。”
來的是個少年侍從,跑得氣喘籲籲,緊緊扶住莊忱:“您怎麼又亂跑?醫生說了,您需要休息。”
這些少年侍從,也都是莊忱撿回去的。
淩恩現在知道了,他們對外的身份是“侍從”、“護衛”,其實都被很好地養大,長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輕人。
“太悶了。”莊忱被他抱扶起來,“我想練練走路。”
“練什麼走路?您本來就走得很妥當,隻是最近生病了,身體太虛弱,沒有力氣才會這樣。”
少年侍從一口氣說:“您太累了,現在站不起來,一定是因為自己一個人走了太遠……您該立刻休息。”
少年的個頭已經竄得很高,因為常年刻苦訓練、營養又完全跟得上,長得非常健壯。
他已經能牢牢攙住莊忱的手臂,替莊忱擋住風雪。
年輕的皇帝借著他的力道,撐著拐杖,慢慢向這條路的儘頭走。
“陛下。”少年忽然低聲問,“隻有淩恩上將能讓您休息嗎?”
這話問得直接過了頭,如果真是個“性情古怪”、“非常難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處罰這個膽大包天的小侍從。
可被他扶著的影子,卻並沒因為被冒犯而生氣,隻是平淡回答:“什麼話。”
“和淩恩無關。”那道影子甚至開了個玩笑,“淩恩上將幾年沒回來?我都快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
——這話其實並不假,因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隻有聲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個人同時看一萬個世界的碎片,視覺和聽覺都已經被擠占到極限,留給記憶的部分變得很少。
淩恩老是不出來刷存在感,那點記憶眼看就要侵蝕殆儘了。
少年侍從猜錯了,悶悶不樂低頭:“那為什麼不見您休息?”
“我不喜歡休息。”年輕的皇帝說,“像個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準是又聽見了什麼閒話,氣得直咬牙,眼裡冒出濃濃怒火:“您聽他們胡扯!”
“您彆聽他們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厲害、最能乾的人!”少年緊緊攥著拳頭,“您比他們都厲害,您做的很多事,他們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聲音很大,卻沒什麼用,因為莊忱並不能聽到。
說“不能聽到”也不儘然準確——
是因為同一時刻襲來的聲音太多、太雜了,不論說什麼,都隻能掉進那片渾濁的洪流裡。
這會讓人頭痛欲裂,可莊忱卻依然沒什麼表情,隻是很平靜地借助少年侍從的攙扶,繼續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莊忱問,“能陪我去個地方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這一會兒,聲音又變得洶湧,不停有尖銳摩擦和震耳轟鳴聲……大概是宇宙的某個角落有幾隻變異巨甲蟲在吵架。
他聽不見少年侍從的回答,靜了一會兒,裝作聽見了,就繼續又說:“我想去鬥篷店。”
他慢慢地說:“我想買件鬥篷。”
……
淩恩走過來,擋住莊忱的去路。
“阿忱。”淩恩低聲說,“彆買鬥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裡的莊忱看不見他,垂著視線,很安靜地站在血紅色的晚霞裡。
淩恩抬起手,嘗試護住那個人的耳朵,擋住那些嘈雜的聲音。
……但沒有用。
殘留的碎片屬於過去,碎片裡的人影屬於過去,聲音也是。
因為接觸到莊忱的意識碎片,淩恩聽見那些嘈雜的聲音,其中有的格外清晰。
“……真是瘋了。”
“為什麼要蓋這種塔?究竟有什麼用?”
“說不定是為了借機斂財……又或者是想要什麼政績。”
“咱們這位皇帝的心思很難猜透,聽說他很難伺候,總做些旁人搞不懂的事。”
“沒辦法嘛,身體不好,脾氣就容易古怪。”
“聽說他最近的身體越來越差——真虛弱到熬不久了嗎?他要是死了,咱們要怎麼辦?”
“也未必,這不是很能折騰嗎?”
“先是把淩恩上將排擠走,然後又控製科學院,花大筆的錢,研究這種沒有用的破玩意。”
“這東西會不會讓孩子生病?聽說有地方建完塔後,旁邊的孩子立刻就生病了。”
“這倒也不一定……每天都有孩子生病,這在伊利亞很平常——憑良心講,你很難說,這兩件事就有關係……”
淩恩不知道莊忱有沒有聽見這些。
年輕的皇帝垂著睫毛,額發落在蒼白的額頭上,沒有任何表情,完全無法判斷此刻的任何心情。
淩恩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刻的莊忱正在想什麼。
這讓他陡然生出強烈不安——他和莊忱一起長大,看著生動鮮活的小皇子驕縱、放肆、從不掩飾喜怒,早已經習慣到極點。
……淩恩從不知道,當自己看到這樣的莊忱,最先冒出的強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懼。
仿佛正有什麼在失控,由他生命裡不可挽回地逐漸剝離。
“他沒有排擠我。”
淩恩伸出手,用力捂住莊忱的耳朵,反駁那些嘈雜:“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煩,甩下了他。”
淩恩無法阻止這些聲音,他生出從未有過的憤怒:“你們閉嘴,你們知道什麼?
!”
——這樣的解釋和質問無濟於事,因為它不僅很遲,而且並沒有交流的對象。
這些隻是逸散的信息碎片,這些聲音隻是詰責、隻是臆測……隻是混在潮水般的嘈雜裡,不由分說淹沒年輕的皇帝。
而七年後的今天,這些聲音又早已煙消雲散——因為一切都已經真相大白,無論是皇帝陛下的苦心,還是當初淩恩上將遠走的真相。
那些曾經說亂七八糟的風涼話、胡亂散布懷疑的混賬家夥……早就被其他人怒視著,不敢再多說半個字,每天躲躲閃閃出門,甚至灰溜溜滾去其他星係了。
……可眼下,在這片屬於過去的碎片裡,這一切仍在繼續。
它們依然不知收斂,依然猖狂。
“閉嘴。”淩恩被怒火劇烈灼燒,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些鬼話,“都閉嘴!你們這些——”
這話說到一半,就停在淩恩的喉嚨裡。
他愣怔著,想起他們小時候,莊忱發的那些脾氣。
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時候也會毫無預兆地暴怒起來,把枕頭用力摔出去,強行叫什麼人閉嘴。
——可絕大多數時候,明明就沒什麼人在吵他。
淩恩不願看見他這樣喜怒無常,每次都要求莊忱控製好脾氣,不要這麼敏感易怒。
他想起他們還小的時候……莊忱躲在臥室裡,他去叫莊忱出門。
他們約好了時間,需要去訂做入學的鬥篷。
到了該出門的時候,莊忱卻還不肯起床,還亂發脾氣,把枕頭扔得到處都是。
……
“……我沒有亂發脾氣。”
十四歲的莊忱縮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煩,就出去。”
每到這種時候,淩恩其實都多少有些生氣。
因為每次莊忱都會頂嘴反駁,說自己沒有亂發脾氣……但這些枕頭的確被扔得滿地都是。
淩恩沉默著放開他,留他一個人在床角賭氣,去撿那些枕頭。
淩恩把枕頭全都拾起來放回去,重新整理好,每一個都碼放整齊。
在這個無人開口的漫長過程裡,他用沉默迫使莊忱出聲……在那五年之中,一直都是這樣。
“……你自己先走吧。”
終於,小皇子悶聲開口:“我不舒服,我不去了。”
淩恩把被子扒開,把壞脾氣的小皇子剝出來:“我是很煩……但我不會出去,也不會先走。”
被子扒開了個口,刺進去的光就叫小皇子的臉色更加蒼白,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猝然閉眼。
“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願意跟我一起走為止。”
淩恩說:“不會不管你。”因為這本來就是仆人和侍從的職責。
但那一天,他沒有來得及把最後一句說出來……因為莊忱的神色忽然變得很乖。
小皇子愣愣坐著,被他從被子卷裡剝出腦袋和肩膀,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蹭得微亂的短發貼
在額頭上。
這樣讓莊忱看起來一點也不孤僻、一點也不古怪了。
……甚至可以說是淩恩曾見過的,最柔軟可愛的十四歲少年。
淩恩明知這隻是假象,卻還是忍不住抬手,幫他把額發整理好:“我在這裡等。等你平靜下來,我們再出門。”
“什麼叫平靜下來……”小皇子的神色看起來很鬱悶,低聲抱怨,“好像我是個瘋子。”
淩恩很少見他這樣的反應,不自覺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亂的被子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