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星板上又有光點亮起來。

這次的光點是銀灰色,有神秘的光澤……像是碎片的畫麵裡,老店主挑出最漂亮的那件新鬥篷。

十四歲以前,莊忱曾經有件很喜歡的鬥篷,就是這個顏色。

後來莊忱不再穿它了,銀灰閃亮、仿佛是星光一樣的鬥篷,再沒出現在驕傲又漂亮的小皇子肩上。

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七、八年,從十四歲往後,莊忱的鬥篷換成沉悶無聊的黑色,和淩恩的鬥篷一樣。

於是那些曾經說淩恩是仆人、是劣等的下級星係來的野小子,說他隻在宮裡乾那些伺候人的事,永遠不會有什麼出息的聲音……也就這麼悄然淡去。

即使當事人中的一個,甚至遲鈍到從未察覺過,這兩件事之間有任何聯係。

……

淩恩盯著手裡的星板。

那顆銀灰色的光點,稍一變換角度,就能折射出仿佛是某種貝類的奇異珠光。

這讓他很想再買一件這樣的鬥篷……他早該買一件這樣的鬥篷,做莊忱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小皇子穿著那件銀灰色鬥篷的時候,實在顯得神氣可愛——莊忱很喜歡騎馬,從不好好拎著馬韁,抱著胳膊坐在慢悠悠走的白馬上,銀灰色的鬥篷被風吹動,就泛著耀眼的流光。

回過神時,淩恩已經走到那間鬥篷店前。

他碰到星板的部分仿佛有針刺、仿佛在灼燒,這是灌注精神力過度的反應。

淩恩把它攥得更緊。

他沒有敲門——但在伊利亞星係,大多時候也用不著敲門,精神力會告訴人們有來訪的客人。

有人把門拉開,不是老店主,是個年輕人,和老店主長得有六七分像。

年輕人看了看他:“買鬥篷?”

淩恩仍盯著星板,他覺得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卑劣,不過是種毫無意義的逃避,用以自欺欺人地減輕內疚。

但他無法控製,那些在過去的十年裡,那些被他刻意忽視、從未做過的事,從他的胸膛裡蔓出荊棘,支配他的身體和喉嚨。

“……銀灰色的鬥篷。”淩恩低聲說,“像這種顏色。”

年輕人:“沒有。”

淩恩攥著星板的手停頓了下,他垂著視線,什麼也沒問,就將星板收起來。

“對不起,元帥閣下。”年輕人大概也覺得自己態度過差,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重新回答,“我父親不做鬥篷了。”

淩恩問:“他還好嗎?”

“他去了葬禮。”年輕人說,“去檢查他給陛下做的最後一件鬥篷,合不合適,能不能完整地放入棺槨。”

這是句叫人完全無法回答的話,尤其是站在門外的這個客人——年輕的店主很清楚地看到,這位伊利亞星係的戰神聽見這個回答時,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流失殆儘。

但年輕人還是低著頭,繼續把該說的話說下去:“父親很後悔,他的鬥篷做得太慢了,這是他這

些年來最後悔的事。”

“他以為,鬥篷慢一點做好,陛下就能再多堅持一些時間……活著的人總是這樣希望。”

年輕人低垂著頭,一直看著地麵,“父親說,他的腦子完全糊塗了,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決定。”

“陛下明明很需要休息,很需要。”

年輕人說:“這些年裡,父親都一直在念叨,一定是他做得太慢,陛下等不及了……”

這些話被平鋪直敘地說出來,不加轉圜和掩飾,就像店門口代表哀悼的柏枝和卡薩布蘭卡百合。

所以淩恩什麼話也說不出,他看了一陣那些柏枝和花束,向年輕的店主點頭致謝,就想要離開。

在他轉過身時,卻又被身後的年輕店主叫住:“元帥閣下。”

“很多年前,你們來店裡買鬥篷的時候,我也在,那時我和你們差不多大。”年輕人一口氣對他說,“我給小殿下搬了椅子、倒了茶,還拿了一盒餅乾。”

淩恩沉默許久,才低聲說:“謝——”

“我不是這個意思,殿下和我道了謝。那是我見過最禮貌、最好的小殿下,我為那一天的經曆激動了好幾個晚上。”

年輕人說:“我隻是想說……他當時看起來非常累,非常不舒服,可能是茶和餅乾無法解決的問題。”

年輕人低聲說:“您從未真正問過他‘還好嗎’……對吧?”

——即使這是句非常普通、非常容易被說出來的客氣話,淩恩剛剛還這樣問候老店主。

在很多年前,那個驕傲地抬著下頜、腰身筆直,牢牢撐著紅寶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確很能硬撐……很能裝作若無其事。

但伊利亞精神力最強的人,幾乎不用怎麼費心思,就能發現幾十米外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所以淩恩從未發現莊忱不舒服到這個地步、虛弱到這個地步……原因或許也隻有一個。

他從未真正仔細地看過莊忱。

這是個早就被努卡他們達成共識、連淩恩自己也承認的事實——可直到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來。

淩恩嘗到口腔裡的血腥氣,它像是從鼻腔和喉嚨裡一起冒出來,久違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

淩恩透過年輕店主和門的縫隙,盯著裡麵那張桌子。

那裡麵也有碎片,他在那裡看見十四歲的莊忱。

小皇子裹著黑鬥篷,靠在寬大的木椅子裡,慢慢啜飲加了蜂蜜的熱茶,蒼白的臉龐仿佛永遠都不會轉暖,漆黑眼睫垂下來。

那個時候的淩恩被他支使著去付賬、去打包、去做雜事,忙得團團轉,似乎的確沒時間回頭看一眼他。

於是壞脾氣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閉上眼偷偷睡覺,身體一點一點陷進椅子裡……極不安穩的睡眠讓單薄的胸膛也開始起伏。

碎片裡的影子開始做夢,顯然不會是什麼好夢,夢魘見縫插針,把落單的虛弱獵物拖進去。

淩恩無法忍受,他低聲向年輕的店主道歉,快步

過去,向碎片裡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個影子。

……看見閃爍的星板,年輕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麼。

伊利亞人不會打擾靈魂最後的安息,年輕店主沉默著暫時離開店鋪,悄無聲息虛掩上門。

空蕩蕩的鬥篷店裡,淩恩抱起十四歲的莊忱。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用力氣,小皇子沉在夢魘深處,軟軟仰在他懷裡,呼吸微弱得連悸顫也沒有。

淩恩把手覆在他冰冷的胸口,他去拿碎片裡那杯加了蜂蜜的熱茶,小心地喂莊忱喝,擦拭乾淨溢出來的茶水。

這樣過了一會兒,小皇子慢慢睜開眼。

那雙總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顯得有些茫然,仿佛並不能分辨眼前畫麵的真偽。

在他的精神力維持下,這一小塊碎片被觸發了很簡單的對話:“……淩恩?”

“是我。”淩恩低聲問,“阿忱,你是不是很難受?”

這個問題總是會冒犯傲慢的小皇子——這次也一樣,他懷裡的身體忽然就繃緊,臉色變得冷冰冰,看起來甚至想要摸索手杖,支撐著起身。

……過去那五年裡,每到這個時候,淩恩就不會再多嘴。

他不擅長和生氣的莊忱相處,每當說錯了什麼話,惹得莊忱生氣的時候,就會自己走到一邊去等待。

長此以往……他開始不再這件事上多花費精力思索,不去分辨那些“冷冰冰”的真假。

他從未想過,這些拒人千裡之外的冰冷表象,是不是因為莊忱實在太難受、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用最簡單的方法來掩飾。

莊忱不想讓人看出自己在不舒服,因為莊忱是帶他出來買鬥篷,帶他出來給他撐腰。

生性驕傲、絕不肯低頭的小皇子,寧死也不把真正的用意告訴他……卻又寧肯撐著難受到極點的身體,也要親手給他挑鬥篷、親手給他穿上,再和他穿一件完全一樣的。

“阿忱,鬥篷買好了。”

這次淩恩沒有鬆手,隻是對他低聲說:“我請老板打包,我們直接帶回去。”

小皇子繃緊的臉上仿佛有了不耐煩:“不行,我要穿。”

被他抱著的人怎麼都站不起來,徒勞使了半天的力氣,咬緊牙關脊背打顫:“我的拐杖呢?”

淩恩握住他的手,那隻手看起來會將他直接用力甩開——淩恩一直是這麼以為的,所以從沒嘗試過。

可被他握住的手頹軟冰冷。

淩恩握住它,那隻手就僵了僵,過了好半晌,手指不自在地屈起來。

小皇子冰冷的手指軟軟抵在他掌心。

“說閒話的人……”淩恩沉默了很久,才又低聲說,“他們看到我買了和你一樣的鬥篷,嚇壞了,全都跑了。”

淩恩說:“還有一個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被他抱著的影子怔了下,在聽清這些話後,果然就慢慢地不再掙紮,思索著眨了眨眼。

“活該。”小皇子慢吞吞地問

,“摔得慘不慘?”

淩恩回答:“很慘。”

這回答簡直無趣極了,壞脾氣的小皇子看起來卻很滿意,又用鼻子冷冰冰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他們還去問老店主……是不是真的。”淩恩說,“你是不是真的給我買鬥篷。”

淩恩的想象力極為匱乏,這已經是他能編出最生動的故事:“他們不相信,你會和我穿一樣的鬥篷。”

淩恩說:“蒂帕爺爺點了頭,他們就都嚇跑了。”

小皇子泛白的嘴唇就不自覺抿起來,那是個相當迅速、相當一閃而過的神情,假如不仔細看,一定會錯過。

現在淩恩終於看清了。

於是它變成一根極為鋒利尖銳的刺,就這麼紮在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把那一塊角落都弄得鮮血淋漓。

“……算他們……”小皇子低聲咕噥,剩下的話就輕到聽不清,看口型大概是“走運”。

淩恩忍不住抱他,把他藏進懷裡。

他用精神力幻化出銀灰色的鬥篷,把莊忱仔細裹起來,讓莊忱枕在自己的膝上。

這次莊忱沒再拒絕,反而像是很舒服地揚起下頜,任他折騰,慢慢打了個嗬欠:“那我要……睡覺了。”

淩恩的心臟在這句話裡跳空。

這種跳空帶來強烈的不安,仿佛馬上就要觸及一顆星星時,腳下卻陡然墜落,掉進漆黑無垠的冰冷宇宙。

他停下動作,低聲說:“阿忱,彆睡。”

“你不是要騎馬?”淩恩攥緊他的手,“你最喜歡騎馬,是不是?”

莊忱閉著眼睛,慢慢搖頭。

淩恩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會搖頭:“可你——”

“我就是不喜歡走路。”小皇子嘀咕,“太累了,我走不動。”

也不是非得騎馬,騎駱駝也行,但伊利亞的帝星沒有駱駝。

他從沒說過這些,但今天淩恩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聲音很柔和,也很有耐心,聽起來不會又學那些皇宮裡老師的口氣,給他講什麼破規矩。

所以他把實話也一口氣說出來:“好累,太吵了……我想睡覺。”

“你對我好點……淩恩。”

小皇子的聲音越來越低:“就這麼抱著,彆吵我了。”

他看起來是真的累壞了——連繼續呼吸的力氣都沒有,那顆心臟就那麼慢慢衰弱下去,連同身體一起變得冰冷。

但因為在這一刻之前,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人抱住了他,沒讓他一個人留下。

……所以那張總是冷冰冰的臉上,顯出一點柔和的舒服。

他帶著那一點舒服,把臉藏進鬥篷,完全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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