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2)

淩恩的眼前泛起黑霧。

星板尖銳嗡鳴,接觸他皮膚的部分仿佛生出尖刺,這些尖刺從他的手指紮進去,毫不客氣地豁開沿途血管。

淩恩嘗到胸腔裡的血腥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生硬、乾巴巴得要命,任誰聽了都隻會把這當做無動於衷:“……阿忱。”

他跪下來,用身體把那頂皇冠暫時擋住,把鬥篷遮在它上麵。

星板暫時吸收了足夠的能量,即使沒有精神力維持,那道半透明的影子也能聽見他的話,能被他觸碰。

“阿忱。”淩恩盯著那些傷口,低聲問,“疼不疼?”

沒人回答他,他眼前的、十六歲的莊忱在發抖。

血沿著小皇帝的手臂不停向下淌,有一些被白襯衫攔住,有些滴在地板上。

……這又是句根本沒有必要問的廢話。

他總是這樣,該問的時候不問,不該說的時候,又永遠學不會閉嘴。

就是這樣,就是因為這樣——他從不能減輕莊忱的痛苦,又在這些痛苦原本就在肆虐的時候,用新的話加深它們。

淩恩不再貿然開口,把口腔裡彌漫的血腥氣咽下去。

他嘗試著取出一塊絨布,想暫時接過那枚碎裂的荊棘戒指,等過一會兒把它們修好了,再還給莊忱。

戒指碎片的邊緣過於鋒利,已經將緊握著它們的那隻手割得全是傷口了。

……他一伸手,小皇帝就向角落裡更深地躲進去。

少年的影子蜷縮著護住戒指,盯著他。

那雙漂亮的黑眼睛裡,滿是恐懼、警惕、不安,看向他的視線,透出強烈的抵觸和陌生。

淩恩從未在莊忱眼中見過這種視線……即使是在他做了最錯誤的事、說了最該死的話、犯下最無法饒恕的罪行之後。

……

尋找莊忱的七年裡,他其實常常會想那天的事。

他每天都在“殘星”徘徊,那裡的每片殘骸,都源於那一場慘烈的事故。

——碰撞所爆發出的能量過於劇烈,甚至沒有留下應對處理的時間。

爆炸伴隨的超高溫,甚至讓他們尋不回任何一具遺體……包括莊忱的父皇和母後。

十六歲的小皇帝拒絕接受這件事。

這大概是伊利亞最後一任皇帝最任性的時候,莊忱一定要親自去看、一定要親自去找。

這完全不可能實現……那時的“殘星”還被殘留的巨大熱量籠罩,爆發出的光線在星係邊緣都清晰可見。哪怕僅僅是直視上幾秒鐘,都可能將視網膜燒個窟窿。

莊忱不能去這麼危險的地方,完全沒有精神力的身體,一進去就會被燒毀。

驟然失去了皇帝的伊利亞星係,已經在幾天的時間裡陷入嚴重混亂,沒有時間再拖延,必須有新的皇帝立刻站出來保護它。

他們因為這個……爆發了爭吵。

這永遠是淩恩最懊悔的事。

在殘星裡搜索莊忱的時候,他無數次想要某種時光穿梭的裝置,回去向莊忱道歉。

這又是個蠢想法,如果真有時光穿梭的裝置,他就該直接回去,攔住給莊忱來送皇冠的自己,不讓這一切發生。

……

十六歲的小皇帝慢慢動了動,伸出鮮血淋漓的手,去碰那頂銀灰色的鬥篷。

接著,淩恩意識到,他不是要去拿鬥篷。

會因為新鬥篷高興起來,蒙著鬥篷跑到走廊嚇唬人的小殿下……已經不在這間臥室裡了。

年輕過頭的皇帝……並沒留意這是件鬥篷,還是絨布,還是什麼彆的東西。

那隻手隻是慢慢將它掀開,去拿被它遮掩著蓋住的皇冠。

“阿忱。”淩恩被巨大的惶恐占滿,他試圖攔住那隻手,“先彆管它。”

伊利亞是需要一個新皇帝,可也沒需要到今晚沒人戴這頂皇冠,明天就星係覆滅的地步。

淩恩想把那頂皇冠拿遠,但小皇帝的手同樣也已碰到它,蒼白的、冰涼的手指覆在皇冠上,慢慢屈起,把它拿在手裡。

“我要……管它。”十六歲的小皇帝看著那頂皇冠,說出的話沒有起伏、沒有聲調,仿佛隻餘責任和理智支撐著這具軀殼,“閣下,請彆這麼叫我。”

從這天起,伊利亞不再有小殿下,也就沒有“阿忱”——這樣緊急的危局,不再有時間給小殿下慢慢長大了。

少年皇帝看著淩恩,眼睛裡的恐懼和不安淡去,這些無用的情緒被必須背負的巨大責任無聲壓下去,沉進無人看見的地方。

“閣下。”莊忱的影子問,“你是誰,從什麼地方來?”

淩恩這才意識到,這是星板的作用——它讓留在時間裡的意識殘片蘇醒,同多年後的訪客發生交互。

淩恩沉默下來,他跪在地上,看著自己身上的軍裝。

“……前線。”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前線回來的人,陛下,來護衛您。”

得到這個答案後,十六歲的皇帝神色稍許緩和。

意外、變故、動亂,如今的伊利亞,有一個前線來的人回到帝星,護衛新皇帝……這很合理。

半透明的影子沒有再繼續問,就這樣垂下視線,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裡。

那頂皇冠被他抱在懷裡,少年皇帝慢慢摩挲著皇冠內側,發現一個凹痕,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笑意。

“這是我咬的。”影子輕聲說,“爸爸……父皇故意不給我吃巧克力。”

房間裡唯一的不速之客,隻是個從前線回來、對他全無了解的陌生人,這讓十六歲的皇帝稍微放下戒心。

莊忱慢慢開始說自己的事。他跑去找父皇,父皇不給他吃巧克力,氣得他跑去啃皇冠。

父皇和母後抱著他笑個不停,又變出一大堆金箔紙包著的巧克力,什麼口味都有,母後剝出一個酒心的給他吃。

他其實沒那麼喜歡吃巧克力,他的味覺比常人弱很多,吃巧克力就像是在嚼蠟……

他是喜歡賴在媽媽懷裡。

媽媽幫他捂著耳朵的時候,輕輕搖晃著哄他睡覺的時候,世界就沒那麼吵。

伊利亞最被驕縱著養大的小皇子,在最神聖的祭台上睡過覺,在最嚴肅的議事廳裡揪父皇的胡子。

淩恩一言不發地聽莊忱說它們。

這是他從不了解的部分,過去莊忱從沒說過這些,小皇子跑去找父皇母後的時候,仆從也無權跟上去。

“……你比淩恩好很多。”

小皇帝的影子忽然這樣說了一句,低著頭出了會兒神,又去慢慢擦拭那個皇冠。

淩恩像是被這句話豁了個窟窿,有風就這麼漏進來:“……為什麼?陛下,我隻是……什麼也沒說。”

在他眼前,莊忱斜靠在牆角,有些困倦地闔了闔眼,慢慢笑了下。

“這樣……就夠了。”少年皇帝回答。

這樣就夠了。

不要打斷、不要教育他該怎麼做、不要這麼著急就逼著他去做伊利亞的皇帝……他沒有推卸責任。

不要那麼著急地逼著他……對過去的自己動手。

他會死的,會死在今夜,明天醒過來的會是伊利亞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他沒有推卸責任,他不推卸,他明天一早就背負它們。

讓他在最後這個晚上,再說說過去的事,說說他的爸爸媽媽。

他想在臨死前……再當一次父皇母後的孩子。

這就夠了。

……

淩恩抱住昏睡過去的半透明虛影。

他的手像是變成了木頭,完全無法支配,他隻是看見它們接住了莊忱。

他終於開始徹底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那個晚上,那個他們爭吵的晚上——莊忱就該乾脆叫人直接把他拖走,打斷兩條腿,然後扔進雪地裡去。

乾脆把他放逐發配,讓他乾脆就滾回下等星,把他一輩子關在他自己要的地下擂台裡,就這麼自生自滅。

他為什麼不滾回地下擂台去,叫什麼人一拳打斷脊骨,死在血汙和泥濘裡?

淩恩早就開始為這件事懊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努卡那時候的憤怒。

他該死,他對莊忱養大的人還手。

他早就該死,他渾然不知自己被赦免……這是死有餘辜的罪,他在今晚逼著莊忱親手殺死了那個小殿下。

那個最溫柔、最活潑、最好的小殿下。會披著銀鬥篷從拐角跳出來嚇唬人的小殿下。

用一頂皇冠埋葬了小殿下以後,他依然去前線渾然不覺做他的上將,依然做伊利亞的戰神……依然義正詞嚴、仿佛理直氣壯地活著。

……活了這麼多年,活到莊忱都已經死了。

莊忱都已經死了。

淩恩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麵。

他盯著那件染了血的銀灰色鬥篷,又看自己的手。

這上麵的血……是他弄上去的

他給莊忱送來了皇冠。

……

昏睡中的莊忱開始咳嗽,血從少年皇帝的嘴角溢出來。

淩恩悚然驚醒,慌張地抱起他。直到確認這是咬破口腔流出的血,才少許放心,取來藥粉灑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他處理莊忱手上的傷,挑出紮在掌心的戒指碎片,把傷口敷上藥,用繃帶包紮好。

他把戒指重新修好,這是能儲存精神力的材料,很好修,隻要把茬口對齊,灌注一些精神力就複原了。

……在他做這些事時,沒有留意到床上的影子又醒過來。

從十六歲這天起,伊利亞最後一任皇帝的單次睡眠時間,就再沒超過兩小時。

少年皇帝微睜著眼,平靜地、毫無反應地看著他做這一切,仿佛手上的傷口完全不痛,流出的血也並不是他的血。

直到看見荊棘戒指被修好,那張蒼白的麵龐上,漆黑的眼睛才動了動,很疲憊地輕輕笑了下:“謝謝。”

“我修了很久。”莊忱看著那枚戒指,“我自己修不好它,它忽然就碎了。”

淩恩跪在床邊,藏起染血的鬥篷。

他用精神力不斷衝刷雙手,直到它們變得稍微乾淨和暖和,才扶著少年皇帝的虛影靠坐起來。

他取過銀鏈,重新穿好戒指,替少年皇帝戴在頸間。

莊忱把戒指藏在衣領裡,貼身戴著。

“這是儲存精神力的戒指,精神力耗竭,材料就會崩碎。”淩恩低聲問,“它怎麼會耗竭?”

任何人都可以向裡麵儲存精神力,隻不過契合度的高低,會影響精神力護罩的效果。

在莊忱的父皇過世後,這枚荊棘戒指,就一直是淩恩向內灌注精神力。

在離開帝星、去前線駐防之前,淩恩向裡麵灌注了足夠十年用的精神力……他以為這就夠用了。

他以為這麼簡單的辦法,就能保護好莊忱。

……

少年皇帝陷在柔軟的枕頭裡,視線有些渙散,不知是在出神,還是因為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又開始頭疼。

隔了一會兒,莊忱慢慢地回答:“我還想……見爸爸媽媽。”

失去精神力護罩,海量的信息碎片會淹沒他,這些碎片會包含聲音和影像。

或許有哪一塊碎片,會讓他重新見到爸爸媽媽。

這是種近乎於大海撈針,和在沙灘上尋找一把散落的金粉沒什麼不同的行為。

所以他沒有找人繼續往戒指裡灌注精神力,用完了父皇上次灌注的,他就不再開護罩了。

沒什麼成效,除了不小心弄壞戒指。

“等以後,我會讓科學院……研究一種材料,精神力介質,特定條件觸發。”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