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淩恩被攔在暗影裡。

幾個年輕的艦隊成員沉默杵著,剩下的人把陛下的靈魂圍得很嚴實。

因為有精神力的持續灌注,那道靈魂的身形很輕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輕人一樣。

和所有人一樣,自由地走進夜風。

……

見到努卡趕上來,那些艦隊成員才終於退開。

“沒有必要……”淩恩的臉色很蒼白,聲音很低,“沒必要攔著我。”

努卡並不信任他:“有備無患。誰知道你會不會忽然追上去,用你那高尚的的‘規矩’命令陛下必須原諒你?”

說不定真會這樣,說不定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為了伊利亞的穩定和平,周全體貼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後這罪就被赦了,偉大的戰神閣下就不用再有什麼心事,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愛的前線,建立功勳,守衛伊利亞。

就和多年前,這個混賬曾經對陛下做過很多次的一樣。

……

淩恩在毫不留情的諷刺裡沉默。

“我不會……”他吃力地說,“不會再這麼做了。”

他終於啞聲承認:“我沒這麼做的資格。”

這樣的態度反倒叫努卡警惕——畢竟這人之前還跟一塊無辜的星板較死勁,想要逼著碎片裡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著他,深信這不過是緩兵之計,並不放鬆:“你不要想在我這裡糊弄過去。”

努卡不上他的當,沉聲說:“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說話。”

按照老負責人的吩咐,努卡去拿了塊新的星板,所以來的遲了,很不放心這位一直杵在門外的現任元帥閣下。

不論如何,淩恩的實力都遠超這些艦隊成員——如果不是隻活一個的拚命死鬥,努卡也沒有十足把握控製住他。

更何況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為,到了這個時候,淩恩會不顧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說話……或者不說話,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個多年未見的人。

不是碎片裡久遠的記憶,不是皇宮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獨自坐在“殘星”,獨自應邀與死亡會麵的伊利亞皇帝。

“他……不和我說話。”淩恩低聲說,“我試過了,沒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凜,視線倏地轉冷:“你去找陛下了?什麼時候?!”

淩恩停住話頭,僵硬站了一陣,慢慢搖頭。

“我沒——”他啞聲說,“我沒去。”

他並沒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負責人鎖死在門外,他的精神力強度,也足以讓他知道房間裡發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聽得很清楚。

他看見了莊忱,除了那塊碎片,他其實一直沒真正見過二十三歲的、活著的莊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實,卻也瘦削蒼白到令人心驚……而所有人對著這樣的年輕皇帝,都沒有表現出

錯愕。

這並不是因為冷血,也不是因為這些人不關心伊利亞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這樣,除了他沒人不關心莊忱。

隻不過是因為……對熟悉莊忱、陪莊忱走過最後一段路的人們來說,這樣的狀態,已經是他們的好陛下身體最不錯的時候。

能走動、能說話,能和大家從容聊幾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覺睡一小會兒,睡夠了還能醒過來。

……這就已經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亞的皇帝最健康的狀況了。

……

努卡死死盯著他,將手中星板攥得極緊,指節泛出青白。

“他……過去,很健康。”

淩恩艱難地說:“不是……不是這樣。”

或許沒健康到能一口氣打敗十幾個軍校生……因為伊利亞的小殿下沒有厲害的白塔庇佑。

從小就在劇烈的頭痛煎熬中長大,小殿下不喜歡吃飯,也不喜歡走路,隻喜歡甜牛奶和餅乾,一不小心就會生病,身體的確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絕不是這樣,虛弱得像是沉靜暗淡的殘星,隨時都會墜落。

絕不是這樣。

老負責人說得對,除了淩恩,這裡就沒人見過真正健康、真正活潑的莊忱。

隻是因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頭堆裡,扯著被子卷成一團,把自己變成小球的莊忱。

和任何一個平常的、普通的十六歲少年,都完全沒有任何區彆……除了早已老去的仆從,沒人見過那樣的小殿下。

隻是能和大家一起說說話、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經讓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這種遲來的覺察足以將人淩遲。

這世上最殘忍的懲罰,恐怕也莫過於此,當晚到完全來不及時,一個人終於發現自己原來長了一顆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頭、想說的話、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無法補救,因為那裡麵滲出的是世上最殘忍、最冷酷、最無權更改的存在。

死亡。

淩恩無法給莊忱的靈魂灌輸精神力。

那道靈魂對他的精神力沒有反應,他嘗試了不知多少次,甚至無法叫莊忱的衣角動一下——不是莊忱故意不理會他。

莊忱的靈魂回來了,就在不遠的地方,他明明已經能清楚地看見……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莊忱無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們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許是因為忘記,或許是因為放棄……或許是因為他從未夢到過莊忱。

今夜回來的不是鬼魂,莊忱沒力氣再做鬼魂了。

這隻是一場伊利亞的皇帝用最後心血編織的,送給所有故人的夢。

他無法進入這場夢,這場夢並沒邀請他。

莊忱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沒辦法和他說話。

……

所以,不論他追不追上去、攔不攔住那些人,都是

一樣的。

沒有任何意義,莊忱看不見他。

即使真的發生爭執,在莊忱眼中,也隻不過是身旁的年輕人忽然開始和一團空氣吵架。

……他們的陛下可能會以為自己見了鬼。

淩恩艱難地扯動嘴角,他看見努卡手裡的星板,逼迫自己出聲:“給我吧。”

努卡盯著他的視線更提防警覺:“你又有什麼打算?”

淩恩搖了搖頭,他沒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麵聽老負責人的話……因為星板殘留的些許乾擾,他甚至像是過去的莊忱一樣,隱約聽見了那些“心聲”。

於是他也終於不得不意識到,莊忱隻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和任何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一樣,也很想活著。

隻是因為死亡不容拒絕,預兆又來得太早。

當這份邀約已無可避免,年輕的、驕傲的皇帝收下請柬,並未同任何人再過多商量,豁然轉身赴約。

這全是因為他。

因為他告訴十六歲的莊忱,做皇帝就是這樣,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軟弱。

因為他做下承諾,又不知珍惜地親手毀掉,美輪美奐的鐘乳石和水晶最終也沒出現在莊忱的夢裡。

因為他等莊忱開始放鬆、開始嘗試著最後信任他的時候……告訴十八歲的莊忱,說不定你就是錯了。

說不定你就是錯了,為什麼要說那麼多話?沒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莊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顆心有多軟、多乖、多純淨的人。

唯一的一個,隻有他見過少年時的莊忱。

要把賴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氣得小殿下把枕頭扔得滿地……隻要隔著被子哄一哄,放輕一點力道,就能把小殿下從被子裡剝出來。

很好哄的,沒人規定當皇帝就不能這麼乾了。

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賬規則。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莊忱臨死前,他都從未意識到過這件事。

假如他意識到了,他就該想起,莊忱根本不喜歡在淩晨五點起床。

“我……會照做。”淩恩聽見了老負責人的話,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從努卡手中拿過那塊星板,“我去完成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宮裡的碎片,找死死捂著耳朵躲起來,不肯被任何人發現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後一點也看清楚,徹底想明白,他究竟乾了什麼。

他乾了什麼,讓披著銀鬥篷從牆角蹦出來的小殿下,變成一顆暗淡將墜的殘星。

/

還是小殿下的莊忱,並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為這時候的莊忱會想儘辦法躲起來,躲在什麼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當初的淩恩一直以為,這是種惡劣的玩笑,驕縱的殿下故意捉弄焦頭爛額的仆人,得意地看著一群人找他找得滿頭大汗。

……而被他找出來的莊忱,又從不肯承認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著的小殿下總這麼說,聲音很弱,額頭上全是冷汗,你彆煩我,彆說話,很吵,我睡不著……?_[(”

淩恩在衣櫃裡找到第一塊碎片。

他不逼莊忱出來,嘗試用乾淨的軟絨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著呼吸,做得極為謹慎,並思考自己當初是不是瞎了。

怎麼會有人認為他有精神力天賦?他對著這樣的莊忱,甚至看不出莊忱很難受。

躲在衣櫃裡的碎片蜷縮著,因為臉色太過蒼白,襯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你是誰?”小殿下向衣櫃深處退進去,“我不認識你。”

淩恩沉默下來,看著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經完全無法分辨,是得知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時更痛苦……還是現在,這種偽裝的鎮定下,持續被解剖的心臟更難熬。

但這樣的念頭冒出,他就覺得好笑,這種好笑甚至師承自努卡——努卡評價他的所有話都完全正確。

他在最該痛苦的人麵前,說自己痛苦。

在最難熬的人麵前,在這個人已經熬到死亡,葬禮結束後……他開始說自己有多難熬。

能有多難熬?

他當初就這麼問莊忱——不過就是接過皇冠,做個皇帝,有數不清的人盼著做這種白日夢。

他從不給莊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滾熱柔軟的一顆心,逼進最冰冷的牢籠裡去。

現在他對被自己手刃的一顆心……說自己難熬?

這太荒唐、也太可恥了。

主體的歸來,讓這些碎片也跟著蘇醒,而主體放棄的記憶,似乎也會影響到這些碎片。

衣櫃裡的小殿下同樣不再認識他,也不再對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觸、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稱是“從前線回來的人”這種資格。

衣櫃裡的小殿下蜷縮著,用厚實的大衣把自己埋上,隻露出蒼白的小半張臉,和大得過分的黑眼睛。

他問淩恩:“……我爸爸媽媽呢?”

“我帶你去找他們。”淩恩低聲解釋,“我需要……我需要模擬你的意識波動頻率,找到你的爸爸媽媽。”

小殿下的碎片睜著眼睛,蜷在層層疊疊的衣服裡,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碎片問,“是嗎?”

淩恩嘗見喉嚨裡的血腥氣。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跳,也許早就被剖乾淨了,也許泵血的不過是個空殼。

他親手殺死這個狼狽過頭的自己,換成足夠平和足夠溫柔的來,單膝點地跪下:“當然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

碎片並不受他欺騙,伊利亞的小殿下很聰明,根本不會被任何善意的謊言蒙蔽。

衣櫃裡的小殿下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它們已經是半透明的:“那麼我要走了。”

淩恩不受控地攥緊衣櫃,他喘不過氣似的

頓了半晌,才又低聲問:“去……什麼地方?能不能讓我護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願多和陌生人說話,並不理會他,從衣櫃裡爬出來,去翻那件最喜歡的銀灰色鬥篷。

他把鬥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劍,剛跑出門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婭夫人拿著那雙新的、厚實的羊毛襪,抱住半透明的虛影。

她也實在太老了,即將走到壽命的儘頭,能夠看到碎片裡的影子。

卡拉奶奶攔住光著腳的小殿下,幫小殿下把大過頭的暖和羊毛襪穿好:“殿下要去哪裡?”

那塊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襪穿,披著鬥篷,握著小佩劍,挺胸昂頭很威風:“去做殿下該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裡的小殿下踮起腳,親吻她的額頭,“答應我,好奶奶,要活三百歲。”

卡拉迪婭夫人在他的親吻裡閉上眼睛,淚水滾落下來,她被她的小殿下撫摸著肩膀安慰,於是真的閉緊眼不看。

那塊碎片的動作很靈活,跑出房間,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戶。

淩恩快步追上去,沒等拉住那片鬥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墜落。

半透明的虛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劍深深沒進胸口,點點光亮溢出來,像是夏日傍晚的螢火。

淩恩衝下去時,虛影微睜著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為什麼這麼做?”淩恩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隻蒼白微蜷的手,“為什麼——”

他看見草地上莊忱的雕像,驟然醒悟過來。

因為……當初那些說莊忱“早點死了算了”、“為什麼還不斷氣”、“也不知道要這麼病病歪歪活到什麼時候”……這些該死的混賬話,並非空穴來風。

說這種話的人隻是極少數,否則他也不會隻打那一場架,違反那一次軍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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