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番外:不用哀傷(1 / 2)

——他們曾見過,另一片平行宇宙裡的伊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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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亞的陛下亡故兩百餘年後,那場曾經讓元帥遭受瀕死重傷的戰爭,其實打了不短的時間。

祭壇的先知預測,這是場“可能令伊利亞從此覆滅”的戰爭。

那些白塔改變了這個結果。

這片星係降生的孩子,從小就在庇佑下成長,健康、活潑、勇敢、強壯,有許多都成為了極為優秀的戰士——包括沒有精神力的孩子。

白塔裡那個沒有精神力、打敗了十幾個軍校生的孩子,長大後也加入獨立艦隊,比任何人都驍勇善戰,就是他把瀕死的元帥閣下從廢墟裡拖出來。

因為在那個時候,他所駕駛的機甲,是唯一的一架純機械構造、沒有墜入幻覺的機甲。

——那個擅長操控擺弄精神力、製造幻覺的種族,精神力越高,就越容易受到影響。

而精神力受到乾擾後的極端共振,甚至可能會誘發某種時空變形和折疊……時間和空間在這裡失衡,體感上數天、數個月,可能是現實中的須臾片刻。

終其一生,努卡其實也從未提醒過淩恩,哪怕任何一次都沒有。

在那短暫的須臾之中,他們曾見過另一片平行宇宙,有皇帝和皇後陛下回來的伊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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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抵達的時間節點,在那九個月零六天。

小陛下剛剛即位,十六歲的少年皇帝把自己關進起居室,不眠不休工作的那九個月零六天。

年輕的陛下看不到他們,也感知不到他們,他們隻能在那間起居室裡,看著陛下學習如何批複那些文件。

這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做皇帝不難,但要做好絕不容易。

小陛下坐在對他來說寬大過頭的桌子後麵,用鵝毛筆蘸墨水,那些文件上細密的字跡,寫下批複……做這些無休止的工作。

偶爾按鈴,要一兩碗藥,不要太熱,因為立刻就要喝。

這些藥用來抑製頭痛,但就算不喝藥,其實也很難看出他們的小陛下在頭痛。

那雙漂亮的黑眼睛裡隻有平靜,靜得像是檀香,從點燃的那一刻就等待著燃儘。

年輕過頭的陛下,隻是機械地喝藥、吃些能維持生命體征的食物,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工作,剩下的間隙用來洗漱和對著窗外發呆。

睡眠散落在更少的間隙裡,多半會被噩夢驚醒,驚醒後的眼睛也是漆黑靜寂的,隻是會出很多汗。

小陛下抱著被子,坐在黑漆漆的起居室裡,怔怔發一會兒呆,起身去找水喝。

這具身體單薄到打晃,隻是慢慢走了幾步,就無聲無息倒下去,安靜地伏在地毯上。

……

在前線的兩百多年裡,精神力都如同死水一潭的元帥閣下,在那些天中,大概瘋狂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

可“看見”幾乎就是他們全部能做的了…

…小陛下聽不見“不要再工作了、快去休息”的催促,手中的文件不會減少,藥不會變得沒那麼苦,食物也不會變美味。

年輕的皇帝不需要飯菜,隻要最普通的麵包,剩下需要的營養補劑全交給醫生負責,那些營養補劑難喝得令人發指。

他們能給這個空間帶來最大的改變,也隻不過是把文件弄整齊些,用精神力把麵包弄得稍微鬆軟。

元帥閣下想儘辦法,弄來了牛奶和糖,熱了一杯牛奶——這引起了小陛下的駐足。

年輕的皇帝站了一會兒,端起那杯熱牛奶,走到洗手池邊潑掉,把杯子洗淨。

“給我添一些藥。”給醫療室打電話時,皇帝說,“我的幻覺在加重……我懷疑我有時候會夢遊。”

“我懷疑我在夢遊。”皇帝告訴醫生:“我煮了很奇怪的東西。”

……

年輕的皇帝不準任何人進起居室,自己倒在地毯上昏迷了十幾個小時,就又醒過來。

小陛下慢慢爬起身,扶著桌沿,穿過他們透明的虛影,重新回到那張大辦公桌前。

這次的頭痛變得更明顯……少年皇帝蜷在椅子裡,蒼白的額頭滿是冷汗,臉頰卻通紅,呼吸急促艱難,顯然發起了高燒。

那隻握著鵝毛筆的手在發抖,寫下的字跡被汗水打得模糊,於是那份回執被廢棄,又有新的紙張被鋪在桌上。

小陛下睜著眼睛,像是能看清那些字,又像看不清。

因為高燒帶來的劇烈寒顫,十六歲的皇帝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吃力地從抽屜裡取出一件舊披風,慢慢裹在身上。

……元帥閣下在發什麼瘋,努卡沒有再觀察,也沒再在意。他隻是在找,有沒有進一步完成空間折疊和躍遷的方法。

隻要一個小時就夠了,隻要成功過去一個小時,或者幾十分鐘……沒有這樣的方法,這是個相當差勁的消息。

但也有好的轉折,好到難以置信。

——在幾分鐘後,那間起居室的門,忽然被用力推開。

“陛下!”闖進來的仆從臉色通紅,甚至完全忘了禮儀規矩,欣喜若狂地衝進來,“皇帝和皇後陛下……回來了!”

這稱呼已經相當亂七八糟,但沒人聽不懂這話——本以為在巨型隕石雨中遇難的上一任皇帝和皇後陛下,竟然奇跡般地脫險,回到了帝星。

聽說是那場隕石雨引發了空間扭曲,反而陰差陽錯,讓幾艘最要緊的星艦避開了襲擊,隻是漂流到了離他們這個星係極遙遠的宇宙邊緣。

於是,皇帝和皇後陛下又想儘辦法,帶領那幾艘星艦尋找時空間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躍遷了六、七次,終於成功回到了伊利亞星係。

仆從興奮到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解釋了半天,才發覺桌子後麵的小殿下狀況不對:“……陛下?”

椅子裡的少年皇帝睜著眼睛,但視線沒有落點,像是在認真聽,卻又沒有該有的興奮激動。

“……真好。”那雙空茫的

黑眼睛彎了彎,露出一點很孩子氣的笑,眼睫垂下來,“多說一點吧。”

少年皇帝放下鵝毛筆,把工作全推開。

小陛下蜷在椅子裡,身上蓋著父皇的披風,抱著膝蓋,把下頜抵在手臂上。

“多說些。”十六歲的皇帝微合了眼,用倨傲的態度,命令這種難得的幻覺,“我記下來。”

他背下來,以後睡不著的時候,就背給自己聽。

時間部分可以改,以後編織的幻覺,可以改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

仆從生出慌亂的不安:“陛下——您是不是又頭疼了?”

“這不是幻覺,不是騙人的。”仆從小心地說,“皇帝和皇後陛下是真的回來了——隻是他們必須先立刻檢查身體,半年的躍遷和宇宙漂流實在太久了,醫生們都很緊張……”

這話就讓小陛下更舒服,連那一點硬撐出來的倨傲也不見了。

抱著膝蓋的少年向椅子裡埋了埋,大半個人都藏進那件披風下麵,柔軟的黑色短發蹭得亂糟糟,像是什麼很乖的小動物。

“很好……很好。”他合上眼睛,低聲命令,“繼續。”

仆從忐忑地說:“陛下……”

“殿下。”他不滿意地蹙眉,糾正幻覺的疏漏,“爸爸媽媽回來了,我有爸爸媽媽了。”

他根本就不想做陛下,從來都不想,他都有爸爸媽媽了,憑什麼還要做陛下。

“殿下。”仆從連忙改口,看清他格外蒼白的臉色,更加擔憂,“您也該去檢查身體,您看起來很不好。”

伊利亞的小皇子最討厭檢查身體,把腦袋也蒙進那件舊披風——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這樣幅度的動作已經掀起劇烈的眩暈。

仆從還沒來得及過去,少年的身體就無聲無息軟倒,從椅子上滑落。

……一隻手嚴嚴實實擋住了桌角。

魁梧的身影撲過來,緊緊將軟倒的孩子抱進懷裡。

被他接住的孩子單薄到輕飄,滾燙的額頭枕在擋住桌角的手掌心,沒有磕破出血。

“阿忱。”皇帝收攏手臂,暴怒和惶恐掀起驚濤駭浪,又都被壓製在眼底,“爸爸媽媽回來了……阿忱。”

燒昏過去的小殿下聽不見,蒼白消瘦的身體軟在爸爸媽媽懷裡,在高燒和極度疲倦的折磨下痙攣。

灼燙的、散亂的呼吸裡,小殿下被媽媽牢牢攥著的手發起抖,想要拚命拉住什麼,手指卻頹軟得沒有絲毫力氣。

這場噩夢已經結束,他卻仍被困在噩夢的最深處……因為這一類幻覺實在太過狡猾了。

已經有幾十次——或許幾百次,少年皇帝從美夢中驚醒,光著腳跑出起居室,一片漆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可即使是這樣,他依然從不拒絕這些幻覺。

即使清醒後的折磨痛苦會成倍增長,會被劇烈的絕望吞噬,少年皇帝依然飲鴆止渴,不停放任這些幻覺肆虐。

“爸爸媽媽。”小殿下吃力喘息,緊閉的眼睛裡滲出水汽?_[(,“彆走。”

“媽媽在,媽媽不走。”

皇後緊緊拉著那隻手,他們抱著他們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向醫療室趕過去:“爸爸媽媽都不走……再也不走了。”

這次意外提醒了他們,伊利亞的改革必須要提前,必須要早些做更周密和完善的準備。

他們完全無法想象,假如他們沒有被不知名的力量搭救,九死一生地脫險,而是死在了那場隕石雨裡……他們的孩子會怎麼樣。

做爸爸媽媽的完全無法去想,假如真是那樣,他們的孩子會過什麼樣的一生。

發著高燒的小殿下被爸爸媽媽抱著,一路抱去醫療室,小心翼翼放到診床上。

剛一離開熟悉的懷抱,他們的孩子就掙紮起來,醫生正在測量他的體溫,嚇了一跳:“不能亂動,陛下——”

醫生是怕傷到他,在請皇帝和皇後陛下幫忙。但聽見這個稱呼,病床上的小皇子就慢慢睜開眼睛。

看見醫療室的白牆,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微弱的光芒就漸漸暗淡下來。

“隨便……用什麼藥。”少年皇帝輕聲說,“讓燒退下來,我喘不過氣,心臟很疼……跳不動了。”

他低聲保證:“給我用些藥,強心劑,什麼都行。我會儘快回去工作……”

這話還沒說完,就有極輕的力道拍進他手掌心。

於是剩下的話就因為愣怔,暫時停在了喉嚨裡,沒有被繼續說出來。

伊利亞的小皇子挨罰,才會被打手心——通常也不會用力,隻不過是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但這次連“輕輕落下”也不算確切。

那是中途就因為心痛、心碎失了所有力氣,根本不舍得絲毫用力的,劇烈顫抖著的惶恐撫摸。

烏黑渙散的眼睛裡慢慢顯出茫然。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皇後已緊緊將他抱住,不準他再胡說:“誰叫你這樣的?”

做媽媽的已經心碎到極點,抱著自己的孩子往懷裡藏,絕不準自己的孩子再去聽亂七八糟的話、再去做這樣荒唐離譜的事。

滾落的眼淚打濕了衣物,被媽媽抱著的小皇子仍舊不知所措,本能地抬手,去抹媽媽落下的淚:“我……”

他勉強說了一個字,就被紊亂的心跳逼得臉色煞白,不得不閉緊眼睛,吃力喘氣。

力竭墜下來的手被媽媽緊緊握住,貼在臉上,冰涼的淚水把手指打濕,又繼續向下淌。

很少會有這樣真實、這樣詳儘的幻覺……簡直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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