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第二世界完(1 / 2)

伊利亞的小殿下,從未被要求過戴上一頂皇冠。

不是因為不夠優秀、不夠好,不被盼望和期許著長成足夠厲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風凜凜巡視暖宮的小殿下,誰敢說不厲害——況且那位小殿下,本來就又聰明又善良。

不過就是脾氣稍微有一丁點不好,可這又怎麼能是小殿下的錯。

一個從小被數不清的嘈雜包圍,沒有片刻清淨、沒有片刻休息,沒有一天不頭痛的孩子,脾氣怎麼會好。

小殿下隻是身體不舒服,又沒亂發脾氣,從沒傷人,從沒對任何一個仆從真正出言不遜。

他們的小殿下,這輩子做過最任性、最大發脾氣的事,也不過就是捂緊耳朵大聲喊上幾句,把枕頭扔得滿地都是,把自己關在衣櫃裡……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卡拉奶奶一點也不介意這個。

小殿下想扔就扔,在滿地的枕頭裡打滾都沒關係,衣櫃弄亂了更沒關係,不過就是重新疊。

仆從們也從不介意,因為小殿下不難受的時候,真的很乖——會偷偷給每個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襪。花匠爺爺的有綠草,廚師爺爺的像巧克力,卡拉奶奶的和頭發一樣柔軟花白。

小殿下送了禮物,又不肯承認,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裡不肯走,一直等著自己的禮物被發現。

仆從們早都養成習慣,穿著小殿下送的羊毛襪,正大光明地到處走來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麵前聊起來:“真是舒服的襪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來的目光裡,另一個人立刻大聲補上,“又厚實又暖和,這個冬天可好過啦……”

每次這樣的對話結束,就會有個蹦蹦跳跳哼著歌的小殿下,頂著亮閃閃的銀鬥篷,小大人似的背著手,滿足又得意地跑遠。

……

在暖宮裡做事的人,誰不喜歡皇帝和皇後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難受到極點、煩躁到極點,被無休止充斥世界的聲音畫麵逼得大發脾氣……其實也隻要去抱一抱他。

隻要抱一抱他,輕輕拍拍背,察覺到碰觸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靜了。

安靜下來的小殿下,眼睛裡什麼也看不見、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極點的藥,小聲要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爸爸媽媽怎麼還不來,是不是有事耽擱了。

能不能幫忙送他去找爸爸媽媽,他願意付十塊巧克力當報酬……二十塊也行。

這時候的小殿下會不停說話,一直說到皇帝和皇後陛下趕過來。

被爸爸媽媽抱住的孩子,才終於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軟軟地倒下去。

被媽媽藏在懷裡,緊緊抱著、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張著渙散的眼睛,才開始哭著低聲說“疼”。

頭很疼,想去撞什麼東西,把它撞開。

撞開就聽不到聲音了,耳朵裡很吵,好像有一萬

個人不停說話吵架,有時是詛咒,有時是廝殺。

……

伊利亞的小殿下,身上承擔最重的期許,是“健健康康活著、快快樂樂地長大”。

這已經很難了。

難到五歲的小殿下,就要帶著自己攢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壇問先知。

要活多久,要長到多大,爸爸媽媽才不傷心。

要是實在太難受了,堅持得稍微沒那麼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話,早一點睡著,晚點再醒行不行。

這些問題煎熬著他的父皇和母後,把爸爸媽媽的心放在火上烤。

他們想儘所有能想的辦法,終於做出荊棘戒指,即使隻是治標不治本,也多少能夠起些作用——至少讓他們的孩子睡個好覺。

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很謹慎、很仔細,很不容易才一點一點剝開死亡深重的陰影,把他們的孩子從裡麵抱回來。

他們小心翼翼地哄,終於哄著他們的孩子從害怕長大,到開始動搖、有點心動……到開始有一點期待著長大。

被頭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軟在爸爸媽媽懷裡,連眼睛也睜不開的孩子,很小聲地問:“長大……真這麼好?”

“當然。”媽媽跟他保證,“長大了,阿忱想去喜歡的地方,隨時都能去。”

爸爸補充:“阿忱想做喜歡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這樣的保證裡,那些苦藥被一點一點喂下去,那枚荊棘戒指被穿上銀鏈,戴在小小的殿下頸間。

在這樣的保證裡,伊利亞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掙脫死亡,回到爸爸媽媽懷裡,期待長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這樣的未來。

沒有約好的未來,沒有約好的“隨時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亞的小殿下終其一生,沒有真正離開過帝星,甚至沒怎麼走出過暖宮。

這座暖宮變成最華美的冰冷囚籠,被騙著長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進數不清的荊棘裡。

因為這一頂皇冠。

因為把這東西給他,強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這條荊棘路。

……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幾乎無法自控,幾乎要不遺餘力地活剮了這個混賬。

直到最後一刻,那道虛影才被含著淚的愛人握緊手臂,微微搖頭攔住。

“阿忱……”做媽媽的更知道孩子要什麼,哪怕已心碎到極點,站也站不穩,還是艱難地、斷斷續續地說,“阿忱不想……”

他們的孩子難受到忍不住、煩躁到大發脾氣的時候,也僅僅是摔枕頭,從不摔真正會被摔壞的東西。

暖宮裡,小殿下的那間小臥室,從沒打碎過一個鬨鐘、一隻杯子,沒打碎過一盆花。

他們的孩子不會希望,爸爸的碎片就這麼消失在這裡,為了弄死一個混賬。

為了弄碎留下守衛伊利亞的劍。

皇帝在最後收手,被

愛人的手攬住頭頸肩膀,魁梧的身影頹然坍塌,從粗喘到哽咽。

“阿忱沒了。”皇帝死死盯著那塊墓碑,在無法看清的視野裡,吃力地念出來,二十三……活了二十三歲。?_[(”

在他們走後,他們的孩子不過隻是支撐了六年。

這六年是什麼樣的日子?

是不是雖然身體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爾出去透透氣,就那麼自然衰弱下去,安穩閉眼睡著的六年?

是不是雖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擔了責任,但有人幫忙、有人支持,辛苦卻也暢快,耗儘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個問題得到回答,做爸爸媽媽的都不會那麼心碎。

可沒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話。

……

淩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著血,精神力幾乎被剮穿,視線還落在那座墓碑上。

現任的元帥閣下、伊利亞的戰神親手製作的墓碑,參加葬禮的人不明就裡,還在讚頌。

讚頌這場葬禮的極儘哀榮、極近盛大,讚頌伊利亞最後的皇帝受這麼多人愛戴,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被騙著長大的小殿下,從來都不知道,長大的結果是“死得其所”。

五歲的小殿下許的願望有整整三十條,三十條願望裡,沒有“死得其所”。

……沒什麼人知道,這麼多年裡,這是淩恩唯一親手為莊忱做的東西。

太諷刺了。

莊忱興致勃勃地養他,長大一點的小殿下身體稍微好了,立刻多出這個愛好,到處撿東西回來養……養花養馬養戰神。

小殿下悄悄拜托所有被好好養大的東西,去幫爸爸媽媽。

幫爸爸保護伊利亞,爸爸做皇帝太辛苦了,又要工作,又要給荊棘戒指裡灌注精神力,

幫媽媽保護他,他自己沒法保護自己,媽媽保護他保護得太累、太難過、太憔悴了,他不想看媽媽掉眼淚。

“我想請你保護我,照顧我……不是為了我。”

莊忱十三歲那年,淩恩被人從地下擂台拎出來。有人將他洗刷十幾遍,把泥土血汙全都涮乾淨,換上嶄新的衣服,送進帝星的暖宮。

走過來的小殿下,有雙乾淨漆黑、最漂亮的眼睛,穿著細細嵌著銀線暗紋的純白襯衫,彎下腰來扶他:“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

十三歲的小殿下已經能很平靜、很認真地說出這件事。

十三歲的莊忱,已經意識到自己會讓父皇更辛苦、讓母後更憔悴,所以比起要爸爸媽媽,他更習慣躲進衣櫃。

但這還不夠,莊忱清楚自己的身體,如果由著他自己去被那些聲音吞掉,他可能會不知不覺死在衣櫃裡。

父皇和母後不能成天擔心這件事。他們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要處理各種事務、去各處巡視,去守護這片星係。

……所以莊忱需要一個人。

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

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他們能成為朋友。

我請你保護我,照顧我。伊利亞的小殿下對他說,為了父皇母後不傷心,為了他們的伊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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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可能是被記住了一半。

被小殿下養大的混賬沒有心,效忠皇帝皇後陛下,效忠伊利亞,效忠責任、榮譽和規則……唯獨從沒真正“保護和照顧”。

莊忱活著的時候,淩恩從來都沒仔細想過,那句“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是什麼意思。

因為沒有細想過,所以總覺得,沒關係。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沒關係。放棄一些東西,割舍一些東西,沒關係。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這段時間過去就好了,等今年過去就好了,等這三五年結束他就回帝星……到時候他會好好對待莊忱,把這些年割舍的全都補回來。

這是多諷刺的事?

年輕的皇帝身體衰弱到極點,再也聽不見、看不見,嘗不出味道,精神領域即將解體的時候——到了這個時候,前線的戰神閣下終於開始計劃,等回了帝星,要帶莊忱出去散心。

直到現在,淩恩終於完全、徹底地認清這件事。

在莊忱短暫過頭的一生裡,其實有很多次選擇,等著他來選。

被責任和皇冠束縛的小殿下沒辦法自己選,被數不清的嘈雜折磨的陛下沒有精神護罩,無法保護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莊忱的身邊,他知曉莊忱的過去和現在。

很多次選擇,或許隻要做對一個,就能把莊忱拉回來——他有數不清的機會,他看著它們從手中溜走。

他去選那個最糟的答案,於是荊棘瘋長,刺穿莊忱的胸膛和血肉。

沒辦法保護自己的小殿下,就這樣任憑淩遲,獨自跋涉過荊棘叢,留下被割碎的身體和心臟。

……他該死。

但努卡不殺他,就連心痛到極點的皇帝和皇後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陽已經要升起來,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閃爍,皇帝和皇後急著去找他們的孩子,早已經走遠。

留下的隻有棺槨和墓碑。

他隻配活在沒有莊忱的伊利亞。

/

莊忱的確喝了一點酒。

伊利亞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熱鬨又擁擠的小酒館裡,要穿過很長的一條街。

過去的帝星有很多繁華的街道,隻是很冷清、很蕭索,幾百年來都是這樣,所有人都早已習慣了。

現在這條街卻變得生機勃勃。

當然不是因為葬禮,是因為那些白塔——人們甚至開始有心情種花,道路兩旁都開滿了花。

沒受到這場夢邀請的人,無法看到他們的小陛下,但每一戶都做了他們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環,插了最青翠的柏枝,灑上最乾淨的清水。

帶著陛下偷跑出來玩的年輕人們,教陛下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去嚇唬打瞌睡的貓頭鷹。

這種事就不算太酷,相當

注意形象的陛下抱著胳膊,拒絕參與,隻是找了棵樹靠著,看著他們在安靜漂亮的街道上興高采烈地打鬨。

這樣就已經讓莊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趕回來,看到莊忱靠在樹下,快步過去:“陛下。”

莊忱分他一塊酒心巧克力:“怎麼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過那塊巧克力,不動聲色將精神力翻倍灌注進來,維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莊忱的身影已經開始變淡,這場夢在褪色、在慢慢醒過來,這是無法逆轉和阻止的過程。

但至少還可以拖延。

他們還有很多精神力,還有很多人陪著陛下。

“艦隊組建得不錯。”莊忱說,“在機動靈活上,比大規模艦隊強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隻是因為驍勇善戰、天生受戰場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著某種獻祭的念頭,就沒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場告彆,他自認處理得還算妥當,沒人需要為過去的事負責。

“保護伊利亞,是為了保護你們。”莊忱提醒,“彆本末倒置。”

年輕的皇帝說這話的時候,依然靠在樹下,看著那群年輕人胡鬨,像是隨口聊天。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卻倏地抬頭,視線難以自製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幾次,攥緊手指。

他為那句“艦隊組建得不錯”呼吸急促、眼底發燙,不得不拚命掩飾:“……謝謝陛下。”

年輕的皇帝笑了笑,溫聲打趣:“這麼生分了?”

努卡眼裡的水汽和笑一起湧出來。他狼狽地抹眼睛,用力搖頭,像小時候一樣抱住莊忱。

七年過去,他已經長了不少個頭,沒辦法再像過去那樣抱著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撐著拐杖,慢悠悠從屋子一頭拖到另一頭。

他們在長大,再長上幾年……或許就要趕上莊忱。

然後他們會變得比莊忱的年紀更大,變成中年人,再過去很漫長的時間,變成垂暮老者……他們這些人很快就會淹沒在時間裡。

包括淩恩,伊利亞會稱頌一位戰神,會感謝這位戰神的功勳,但這片星係其實不缺善戰的劍。

但會被所有伊利亞人牢牢記住、一代一代傳頌著記住的,隻有莊忱,隻有一直停在二十三歲的皇帝。

隻要這片星係還在,這些白塔就會一直鐫刻和銘記。

永遠都不會有人再忘記伊利亞最年輕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後,也會有很活潑、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領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乾淨那座墓碑,去給他們的好陛下獻開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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