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起來不錯。”莊忱客觀評價。
努卡錯愕抬頭,迎上那雙眼睛。
……他沒把這些念頭說出來。
莊忱笑了笑,敲敲太陽穴:“我能聽見,很大聲。”
其實還能看見……這些精神力很強的家夥,隨便想
一想,就有聲音和畫麵到處亂飄,很難完全屏蔽得掉。
平心而論,的確是非常的吵。
因為同時飄蕩的畫麵和心聲還有“過會兒L要點烤肉”、酒是冰著還是熱著好喝”、“烤雞,烤雞好吃”、“得想點辦法把陛下灌醉”。
莊忱隻是來完成任務,現在任務已經完成得差不多——這個世界的確有那麼一會兒L不太穩定,但總體來說沒什麼隱患。
“分崩離析的主角團”滿打滿算,也隻是把主角一個人分崩了出去,並沒真正離析,團還在。
確實有點問題,但問題不大,不非得解決。
莊忱和係統討論了一會兒L。
雖然的確存在這種處理方式:他留下遺願,讓努卡他們不得不和淩恩重歸於好,精誠合作,攜手保衛伊利亞……這種操作的可行性甚至還不低。
但沒必要這麼做,係統剛才傳來消息,淩恩已經向議院打了報告,準備回前線去了。
莊忱不清楚他經曆了什麼,但這舉動也完全不反常,既然屬於角色一貫的常規選項,就不需要特地乾涉。
“陛下。”努卡從未料到這個,仍怔怔站著,低聲說,“……您從沒說過。”
怪不得在那些日子裡……他們總能看到陛下出神。
對著那些貴族和大臣,對著科學院的人,對著一些爭吵的陌生人出神。
努卡用力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醒過神,不再去想沒有用的事。
莊忱既然能聽見,當初又聽了多少非議、多少惡毒自私的言論……這些立刻冒出來的念頭,被他一概清空,不準自己在這時候去想。
他看著莊忱,儘全力回憶最漂亮的景色,讓腦中的畫麵變成藍天白雲,變成花海,變成一望無際的璀璨星辰。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竭儘全力去想自己見過最好、最快活的事,然後發現一切回憶都來自那幾年。
跟在陛下身邊的那幾年。
那是最好的時間,是他們私藏最珍貴的快樂和幸福。
時至今日,威風凜凜的獨立艦隊成員每個人的睡眠艙裡,還藏著絕不跟其他人分享的、陛下過去親手給他們做的小枕頭。
小枕頭被抱了七年,從小抱到大,好些個都破了。
……這個念頭也一不小心被陛下看見。
努卡瞬間麵紅耳赤到爆炸,在那雙眼睛裡結結巴巴:“不,不是這樣,我們——”
“給我拿點針線。”莊忱沒想到還得乾這個,活動手腕,“給你們弄幾個新的。”
努卡恨不得找個地縫,整個人奄奄一息冒著煙:“不用……陛下,我們不小了。”
那段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七年。
這批獨立艦隊成員,最大的二十二歲,最小的也有十六。
都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怎麼不是?才十六。”莊忱慢悠悠說,“我十六歲的時候……”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下,像是又出了會兒L
神。
可這會兒L並沒什麼碎片來乾擾,沒有新的聲音和畫麵,隻有被風卷起的一點雪。
他用手去接它們。
這些雪落在手指上,因為是靈魂,所以並不融化。
努卡心頭重重跳了下:“……陛下?”
“沒事。”莊忱又多加了些雪,弄成一個小雪人,放在樹枝上。
莊忱拍淨手上的雪,笑了笑:“走,去喝一點酒。”
努卡快步跟上去,他沒有出手攙扶,因為那道靈魂很輕快、很利落,背著手從容飄在一群年輕人裡,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那隻不過是他們二十三歲的陛下,終生沒喝過酒、沒玩過雪,不知道自由和放鬆愜意的滋味。
在被扯著飄起來時,那雙眼睛裡麵,就露出些很感興趣的新鮮好奇。
……
他們擠在小酒館裡,圍著他們的陛下坐成一圈。
這是跨越星係遠行的旅人才會有的聚會方式:風塵仆仆扔下行囊,要一瓶最好的酒,在紅燙的爐火上烤麵包片、奶酪和火腿,再烤幾個橘子。
在伊利亞,如果是身體足夠健康的少年人,到了十六歲就會立刻這麼做——最好是結伴出行,用幾年的時間,把所有能走的地方都走一遍。
莊忱沒有這種經曆,很有興致地看這些年輕人喝酒、唱歌,有人給他倒一杯酒他就喝,有人給他烤好的奶酪火腿三明治,他就接過來慢慢吃。
喝酒和吃三明治的間隙,他把小枕頭修好,在係統的暗中協助下,放進去不少挺不錯的夢。
努卡的麵紅耳赤迅速傳染,一群早就長得挺拔、出挑利落的艦隊成員,在被戳穿了抱著小枕頭睡覺以後,心虛到走路都打晃。
“給。”莊忱一個一個發,“十六歲還小,可以抱一抱,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艦隊成員抱著枕頭,眼淚汪汪抬頭,差一點就要變成蛋花眼。
“……”莊忱腦仁疼,按住太陽穴:“抱吧抱吧。”
這些年輕人對外明明從不幼稚,一個比一個會板著臉,幾乎就是一排冷冰冰的利劍。
這會兒L就完全不一樣……好像七年的時間全不見了,又是一群小不點圍著他們的陛下,鬨哄哄擠過去,爭先恐後地伸手要抱。
這是自然的,因為即使走過再遠的路,留在過去的記憶也不會變。
一瓶好酒就在這場熱鬨裡喝完。
沒喝過酒的年輕皇帝哪怕變成了靈魂,酒量也實在平平,很容易就醉倒。
又或許不是醉倒,隻不過是再長、再好的夢,也總有即將做完的時候。
莊忱的影子開始無法容納更多的精神力。
他們的陛下靜靜躺著,躺在不知道多少隻努力伸過來、努力想要支撐著他的手臂裡,很安靜和蒼白,微微睜著眼睛,摸了摸最小的那個艦隊成員。
“哭什麼。”莊忱笑了笑,“就是睡一覺,我喝醉了。”
十六歲的少年艦隊成員拚命
抹眼睛,又怎麼都忍不住。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忍不住眼淚的,硬咽下去隻會變成一道傷。
年輕的皇帝帶著這道舊傷,也改了主意:“算了,想哭就哭,不要緊。”
“我要出去旅遊。”莊忱說,“等玩兒L過癮了,還回來看你們。”
少年艦隊成員跪在他身邊,死死抱著他的胳膊,放聲大哭,眼淚全砸在變得透明的靈魂上。
……
“宿主,宿主。”係統小聲問,“我們要退出這個世界嗎?”
在他們來之前,世界線原本是不夠穩定的——劇情推演顯示,主角團內訌會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是所有人都擅長傷心,不是所有人都不想殺了淩恩……這種憤怒會燒毀理智,會讓本該並肩的戰友夥伴反目成仇,甚至兵戈相向。
這份無處發泄的傷心,最後會成為不能觸碰的傷痕沉屙、成為一根導火索,永遠橫亙在無法跨過的地方。
到那個時候,一旦被丁點火星引爆,等待主角團的不僅僅是分崩離析。
……但現在不一樣了,今夜的這一場夢,讓這道傷開始緩慢地愈合——或許很慢,或許還要經年累月,但有了開始,後麵就不難。
現在被努卡挨個拎出去,挨個打發走執勤和巡邏,讓陛下“安安穩穩睡個好覺”的年輕艦隊成員,每個人抱著自己的小枕頭,都很聽話。
是個很合適退出世界的時間了。
“不急。”莊忱說,“我想睡一會兒L。”
他其實留了一手,給自己也做了個不小的枕頭。
係統立刻變成大棉被,發現宿主有1.07%的嫌棄,就變成帥氣大棉被。
“……”莊忱還是有點想要炫酷披風,和係統討論:“再弄頂皇冠,權杖,毛毛領。”
畢竟是他的第一個世界,作為紀念,最後退出的時候,莊忱還是想要酷一點的退場。
……畢竟領“最佳任務者”、“最佳宿主”這種獎的時候,退場集錦是要在大屏幕上循環播放的。
莊忱和係統一起設計退場造型。
他的身影其實變淡了很多次,但又都重新凝實——他還短暫睡過去了一會兒L,但也很快醒了。
重新醒過來的莊忱,依然不是很急著退出,還在慢悠悠挑毛毛領的款式。
“宿主,宿主。”係統小聲問,“您在等什麼?”
莊忱其實沒察覺自己在等。
他手裡擺弄著一個烤好的橘子,這種橘子的皮很薄,烤過後清香味就更濃,莊忱把它剝開,自己嘗了一瓣。
酸甜可口,是很好吃的橘子。
聽到係統的問題,他也撐著權杖坐起來,盤著膝正在思索,忽然抬頭看向窗外。
雪不知從什麼時候又開始下。
努卡把所有人都帶走了,屋內屋外兩重天,大片雪花鵝毛似的落下來,小酒館裡卻仍溫暖如春。
係統其實看見了淩恩。
莊忱在維持這場
夢,看不到被夢屏蔽的人。
伊利亞的戰神拿著星板,渾身是傷站在街角,狼狽到極點,眼睛裡很恍惚。
係統有劇情推演,從這一刻起,就清楚這種恍惚會伴隨他一生。
淩恩要活三百一十五歲,距離他十五歲被莊忱帶回帝星,有整整三百年的時間。
這三百年裡,他一共陪莊忱走了十年,占他生命的三十分之一。而剩下的兩百九十年,他再未夢見過莊忱。
不論他用什麼辦法,他甚至去找占星師、先知和有控夢能力的種族,但夢裡依然沒有莊忱。
——這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在兩百多年過去後,淩恩受了次瀕死的重傷,被獨立艦隊從一片廢墟裡拖出來,努卡去看他。
“我當時該去抱他。”病床上的人——又或者那是一把劍、一塊木頭、一塊石頭,因為那片過於強悍的精神力實在像是死水,“是不是?我應該……”
努卡站在陰影裡,沉默地看著他,因為精神力足夠強大,他們都依然保持著青年時的狀態。
就像皇宮裡那座永遠不會變的雕像。
作為伊利亞的元帥,淩恩這次重傷的原因很愚蠢,對手是擅長精神攻擊的種族,擅長潛入精神領域,讓人產生幻覺。
這種幻覺可以模擬意識波動,讓人見到最期待、最渴望見到的人,所以經常被用於精神攻擊,迷惑對手。
這是天生就擅長捕捉和模擬意識波動的種族,他們早就調查過淩恩,知道這位伊利亞星的元帥最大的軟肋是什麼。
他們花了大力氣,到處搜羅伊利亞星那位小皇帝的遺物,終於湊夠一點很微弱的意識殘留,模擬出完全一致的波動。
千鈞一發、勝敗就在一舉時,他們讓伊利亞星的元帥閣下重新見到莊忱。
“我應該……抱他。”淩恩低聲說,“他才十六歲,我不該……”
“你在幻覺裡看見陛下?”努卡打斷他,“陛下和你說什麼了?”
淩恩的瞳孔凝定了下,慢慢暗下去。
——“來。”
被強製在幻象裡複活的少年陛下,腰身筆挺,驕傲地托著那頂皇冠:“我是假的。”
——“我是假的,殺了我。”
這是那漫長的兩百餘年裡,任何狀態下的“莊忱”,對他說過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話。
那是伊利亞年輕的皇帝最後一次庇佑這片星係。
淩恩無法拒絕莊忱的命令,那場戰鬥贏得很徹底……除了他的意識領域受到劇烈乾擾,後來叫對方的武器暗算,幾乎沒讓對麵占到什麼甜頭。
那之後,淩恩想了很多辦法,走了很多地方。
幻象也再未出現過。
他再沒見過莊忱。
……
係統關掉劇情推演。
淩恩之所以會來,不是因為要來見莊忱——是因為要來送那塊星板。
星板喚醒的碎片走不遠,淩恩必須把那兩道身影護送過來。
而看到那兩道影子的下一刻,莊忱就起身。
“幫我屏蔽。”莊忱給係統分一瓣橘子,“不要錄像。”
係統立刻:“嗯嗯。”
莊忱輕輕笑了下,他其實已經執行過很多任務、走過很多世界,但這一會兒L他眼睛裡的笑,像是隻有十六歲。
不要皇冠、不要權杖、不要炫酷披風,也不要毛毛領了。
十六歲的小殿下從窗戶翻出去。
光著腳的、穿著寬大白襯衫的小殿下,飛跑著掠過街角……衣擺擦過淩恩手裡的星板。
並沒什麼更多的碰觸,像是風掀起的雪,舉著那個黃澄澄的、酸酸甜甜的橘子,飛跑向晚歸的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比他跑得更快。
爸爸一陣風地卷過來,把弄丟的孩子舉高了仔細端詳,媽媽摸他的臉、摸他的腦袋,溫暖的雙手牢牢護住他的耳朵。
然後星板的光亮就消失。
這絕不是常規的能量耗儘——星板上明明還有不少能量,不會讓碎片就這麼突兀消失,但枝頭被風拂過的雪紛紛揚揚落儘,那裡就再沒有人影。
看不見人影,但有腳印,隻有兩雙……因為最被寵著的小殿下走不動,被爸爸媽媽好好地背起來了。
風裡有橘子汁水的清香,雪跟著跑,就這樣不停。
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哪怕再心疼、再不舍,爸爸媽媽也要去看白塔,要去看堅持自己“沒受什麼苦”、“過得很好”的孩子,這六年都做了多厲害的事。
小殿下趴在爸爸背上,緊緊拉著媽媽的手。
跑進有星星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