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下江南少說要三千兩,大理寺卿回家的路上,說的話就少了很多。
孤魂兄於心不忍,給他寫:走過去也行。
盤纏實在不夠,照塵和尚其實還可以化緣。
一路化緣,慢慢走過去,或許心裡也會慢慢變得好受。
佛法是渡人的,當初小和尚這麼教時小施主,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孤魂:這個花的錢少。
秦照塵回過神,笑了笑,搖搖頭:“在下……沒在想這個。”
他並不真為銀子發愁。
時鶴春已經不需要那個暖爐,不必買了。那麼除了府上人生計口糧,就沒什麼地方,還非得要銀子。
至於江南,就像孤魂說的,一路走過去也沒什麼不行,要走的不過是條江南路。
路而已。
這世上最艱難的路,他和時鶴春也走過,走到了頭。
秦照塵也沒在想佛法。
雖說有些時候,照塵和尚也會忍不住想,倘若他不還俗、不回秦王府,不硬要踏入這條紅塵道,此後的世事會是什麼樣……
或許時鶴春不必護著他,就做個尋常的、不高不低的佞臣……也或許時鶴春當官當膩了,發現原來花天酒地也沒意思,就跑去江南當富家翁。
時鶴春是一定很會掙錢的,到時候一定也比做和尚的有錢的多。
在江南煙雨裡當了富家翁的時施主,一定也看不下去疾苦,忍不住施粥救人。
救了人以後,又要把由頭往他身上甩,說是和尚念經念得頭疼,說這些粥鋪是秦大師父慈悲為懷討來的。
……
每每有這樣的念頭,秦照塵就會放下手裡的事,多想一陣。
他對時鶴春太過熟悉,風采舉止曆曆在目,不消太費功夫,就能想出那該是多瀟灑恣意的一隻靈鶴,在煙雨亭台間自在逍遙。
這在佛法中,算是我執未破,算是妄念深重。
所以秦照塵也隻有太想喝那壺酒的時候,才允許自己想一會兒,然後把酒放回去,繼續做該做的事。
如今該做的事,差不多算是做完了,秦照塵不想再管佛法,也不想再做大理寺卿。
他方才是在想,府上的人事安排得是否妥當,倘若這就走,有沒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
孤魂大概是聽得皺了眉。
一陣風卷地上浮塵,給他寫:才一年。
孤魂:秦大人要的世道,一年就妥當了?
秦照塵看著那些字,反思了一陣,是否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給萍水相逢的孤魂兄,也囉嗦了太多家國天下、國計民生。
……沒什麼世道是一年能改的,這的確是大理寺卿心上刺,如今滿打滿算,隻不過是將該殺的人殺淨而已。
先破再立,這世道要轉好,還要再興科舉、選賢臣,再扶一個清正剛直的首輔,定朝堂風氣。
大理寺卿心裡清楚,念頭清明
,隻是走不動了。
走不動了?,秦王殿下如今是正道魁首、清流砥柱,站在朝堂上,手底下的累累血債足以震懾宵小……倒是也可做一尊無心的怒目金剛。
可他偏偏有心,時鶴春保下了他一條命,也保下他一顆心。
這顆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過了頭,醒來時隻身一人,大殿空蕩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佇立,那樣舉目四望的滋味,還要更難受。
因為那樣舉目四望的時候,角落裡尚有一隻小仙鶴,鮮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過去,往他手裡塞一把蜜棗佛珠。
這些話,秦照塵從未跟旁人說過,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歸的小仙鶴透露半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頭巨石鬆動,又難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說得出來。
……一念及此,秦照塵才發覺,身旁的孤魂許久沒再寫什麼新的字。
秦照塵怔了下,試著開口:“孤魂兄?”
無人回應,風走得懶,幾片遲落的寒葉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飄下來。
或許孤魂在想事,或許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許……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
秦照塵這樣想了一會兒,也就重新邁開腳步,慢慢往府上回去。
——孤魂的確在想事,莊忱坐在樹枝上,看著下麵踽踽獨行的秦照塵。
係統撿起那幾片霜葉,飄到他身旁:“宿主。”
莊忱接過來,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帶半分熱意,本就枯乾的葉片一到他手上,最後些許顏色也褪去。
係統按照莊忱的交代,飄進那口枯井裡,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撿回來:“宿主在想什麼?”
莊忱說:“不該喝酒。”
就像時鶴春陪秦照塵下去放糧,在快死時說的……要是不喝酒,其實就不會和秦照塵走到這一步。
要是不醉著,時鶴春會是個相當標準的奸佞。
一呼百應法力無邊,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塵徹底割席,囂張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該死的時候。
可時鶴春偏偏不能不喝酒。
這具身體經脈俱斷,要靠酒力舒筋活血,舊傷橫亙猙獰盤踞,也要靠酒止痛。
按順序排,這是莊忱接手的第二個世界,酒量都還沒鍛煉出來,這一輩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
一壺接一壺冷酒灌下去,醉到上頭,總會有些原本不在計劃裡的事,就這麼忍不住做了。
於是留下來這樣一個秦照塵。
“是我沒處理妥當。”莊忱實事求是,拉著係統反思總結,“不該喝酒。”
係統飄在宿主身旁,心說這又怎麼能怪宿主——誰來過這樣的日子,能撐得住不醉不癡不嗔,做個無心不痛、法力無邊的不壞金剛。
秦照塵都撐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窮凶極惡的濁流都碾不碎的一顆銅豌豆,一樣撐不住。
是這世道不好,這世道不讓好人得償所願,不讓有心
的人活命。
係統不讚同宿主的話,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_[(,隻好把那個印信擦乾淨,交給莊忱:“宿主。”
莊忱接過來,收進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沒有。”
他從樹枝上飄下來,看見一片長得很漂亮、紅透了的霜葉,順便拿寒衣的袖子墊著,給大理寺卿撿回去。
……
日落月升,暮色消散進茫茫寒夜。
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個。
秦照塵這條路走的緩慢,他心中有事,走著神隻知邁步,直到察覺陰風陣陣,才倏地回神。
回家的影子一個,回家的人卻不止。
漂漂亮亮的小仙鶴不知從哪冒出來,也不說話,學他背著手,學他踽踽行。
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動,定在原地。
秦照塵胸口茫茫然劇烈起伏,眼裡凝定著眼前身影,像是剛想起要怎樣呼吸。
“想什麼呢?”他的小仙鶴回頭,彎腰打量他,“聽說秦大人要去江南?”
秦照塵原本不敢告訴他這件事,被時鶴春點破,肩背微僵,咬了牙關,不敢胡亂說話。
他不敢讓時鶴春知道太多,不敢讓時鶴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讓時鶴春知道……他袖子裡有壺酒。
莫非時鶴春交友廣泛,與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實認識?
也隻有榆木腦袋的大理寺卿,會在這時候依然這麼想,依然絲毫覺察不出不對勁。
但也隻有榆木腦袋的大理寺卿,會在這種時候——在熬到雲破月明、千古清名舉手可摘的時候,偏要下江南。
“這一片的鬼都知道了。”時鶴春放過了大理寺卿,沒叫秦大人一顆心跳破腔子、砸在地上,“聽說你要一路化緣,一文錢不花去江南。”
大理寺卿:“……”
以訛傳訛,不外如是。
他這才想起自己說這話時,是在城隍廟前,寒衣節剛過,隻怕那裡新鬼很多。
秦照塵去城隍廟上香,也是想請神仙保佑……不知這裡的城隍廟認不認和尚上的香。
怕求得不妥,秦照塵特地多跪了半個時辰,請此地城隍庇佑時鶴春。
庇佑他的小仙鶴,彆再疼彆再冷,逍遙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想喝多好的酒,隨時就能開懷暢飲。
庇佑時鶴春彆叫厲鬼欺負……這一條大概不會,時小施主不欺負厲鬼就不錯了。
秦照塵匆忙伸出手,接住時鶴春甩過來的包袱。
照塵小師父從小被這麼欺負到大,時小施主手不好,自己從來不肯拎東西,不耐煩了就往小師父懷裡扔。
包袱極沉,又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秦照塵險些被壓得墜摔在地上:“是什麼?”
“銀子。”時鶴春說,“挺好個江南,走過去可惜了。”
秦照塵怔了怔。
大理寺卿抱著懷裡的銀子,慢慢停下腳步。
“不是贓銀。”他的小
仙鶴蹙了眉,有些不高興,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汙你清白。”
時鶴春人是死了,可手底下的那些商鋪園子又沒死,個個都是能掙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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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錢早被時鶴春吩咐了,說給大理寺卿、說給大理寺卿,清正廉潔的大理寺卿一年都沒去拿,擺明了還是要同他這個奸佞劃清界限……
秦照塵急聲打斷:“不是!”
時鶴春不動、他向前邁步,卻仿佛這短短幾步路怎麼都走不完,他扯不住時鶴春。
“不是。”秦照塵急得喉嚨發啞,咬字都艱難,疼得像是吞了刀子,“我不是……”
他過去從不知辯解,總覺得多說無益、說不如做,總歸他又不和時鶴春分道,時鶴春心裡定然明白。
有人說他和時鶴春勢不兩立,他不辯解。
有人說他是清流正道,不跟奸佞沆瀣一氣,隻怕心中嫌惡透了時鶴春——他想要爭論,偏偏笨口拙舌,幾句就被繞進去。
於是世人都說他們分道揚鑣,都說他們早已決裂,是不死不休的宿敵。
時鶴春站在朝堂上,揣著袖子全不在乎……漫不經心地被哪個沒腦子的清流指著鼻子罵,說秦大人如何清正,如何剛毅凜然不可侵,早晚手刃奸佞。
秦照塵過去心想,任他們說去。他和時鶴春心裡都清楚,都不在乎,誰管世人非議。
——到了如今,換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飛短流長裹身的那個,才知這是種什麼滋味。
原來這滋味這樣不好受,仿佛舉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個午睡過頭的傍晚……大殿空蕩無人,漆黑冷寂,四麵泥塑木雕,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菩薩不渡,金剛也不救,隻有無邊寒意臨身,一刀一刀剮去身上血肉,剩個遁去妄念我執的乾淨空殼。
秦照塵聽見時鶴春歎了一聲氣。
這一聲歎,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
“我不是……我從沒這麼想。”秦照塵低聲說,“這是你的銀子,彆人不能搶……誰都不能。”
生來端方的大理寺卿,從沒這麼咬牙發狠過,瞳底漫開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夢從未結束。
從未結束,他的小仙鶴死了,孤零零死在沒人的牢裡,沒有漂亮衣服,沒有銀子。
什麼都沒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親手埋在黃土之下。
所以誰都彆想搶時鶴春的銀子。
他也一樣,他也不能動、不能碰,這是時鶴春的銀子,要給時鶴春帶走。
天上難道不用銀子?倘若不用,那人間祭祀陣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禮皮帛……花錢如流水,莫非全無意義?
秦照塵不信天上人間是虛談,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鶴要到什麼地方去。
難道要困在這冷冰冰的俗世裡?
秦照塵不能這麼想,隻是稍有些念頭,五臟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亂想什麼。”時鶴春摸摸他的額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