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 / 2)

這一年過去,秦王府也並沒變氣派。

還是寒酸,還是落拓,拆了換酒壺的那間房也還沒重新蓋起來。

唯一亮堂有人氣的,是時鶴春被抄家以後,住的那一間屋子——房前有人灑掃,簷下掛著風燈,那一株梅樹依然在門口。

拖著他的小仙鶴回家的秦王殿下,察覺到手上力道變化,也停了腳步,看那株梅樹。

做了鬼的時鶴春抱著膝,蹲在梅樹邊上。

梅樹沒能撐過那場大災,死在暴雨裡,但也並沒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乾依舊遒勁蒼涼,無葉無花地立在院中,隱有鐵色。

……

大理寺卿的確儘了力。

這一年,秦照塵想儘辦法,依然沒能救活這株梅樹。

這原本也是尋常事。

這世上太多尋常事,比如一棵樹撐不到開春,就死在成澇的雨災裡,比如一個人熬不到江南,就死在路上。

於是,一個人坐在樹下,試著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也會忍不住想……這是他該得的。

他錯失了太多,忽視了太多。

請來救樹的人救不了樹,遺憾歎息,說這樹掉葉子時就該留神。

掉葉子時就該留神;葉子發得晚就該留神;花開得沒那麼精神、沒那麼盛,沒力氣漂亮的時候,就該留神。

除非被攔腰砍伐、連根撅起,否則一棵樹是不會立刻就死的,一定是個很漫長的過程。

如果沒注意到這個漫長的過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樹。

自然就留不下一個人。

“有什麼好看?”做了鬼的時鶴春自己停下看梅樹,發現秦照塵居然也停下,就又寬以待己、嚴已律人地擋著他,“彆看,彆看。”

秦王殿下很聽話,順從地收回視線,被他的小仙鶴熟門熟路牽回房。

這一年,這間房都空著,沒人來住,也不可能會有人來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塵清理灑掃,被褥隔幾日便要一曬,地龍暖炕也不知心疼錢地燒著,依然舒服暖和。

這其實就足夠了,時鶴春其實很好養活。

很好養的小仙鶴,第一喜歡亮堂、第二喜歡暖和,第三喜歡舒服的床榻。

看見鋪得厚實軟和的暖炕,飄飄蕩蕩的人影就扔開秦照塵,相當愜意地躺進去,結結實實抻了個懶腰。

秦照塵的視線跟著他,也被燈火染暖,坐在榻邊,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頭:“能睡得著麼?”

他不知道做了鬼還能不能睡覺……但做了鬼以後,大抵是沒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間的吃食的。

那三大塊熱騰騰的糍糕,被時鶴春在手裡顛倒來顛倒去,從熱轉涼,變得塌軟不好看,依舊沒能順利吃進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鶴因為這事不太高興,盯著窗外不說話,還不準秦照塵扔:“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當初被秦大人耳提麵命,終於找到了機會,時鶴春就錙銖必較地還給他:“秦門糍糕涼,路——”

路也沒有凍死骨,過去時府最鐘鼓饌玉、瓊廚金穴的時候也沒有。

為免大理寺卿嘮叨,時府的人就差打著燈籠,滿京城排查快凍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無話可說。

被嘮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過三塊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過他的奸佞這才滿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拋了什麼神通,幫他克化沉甸甸壓在胃裡的糯米。

“覺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著胳臂,陷在軟和的厚裘裡,“秦大人呢,就這麼坐著?”

秦照塵苦笑,他這一身醉醺醺酒氣,總要去沐浴換衣,弄乾淨了才配哄小仙鶴睡覺:“不坐著……我去換件衣裳,時——”

他想配合時鶴春,可“時大人”三個字到口中,卻驟然漫開一片苦澀,半個字也說不出。

他不該這麼稱呼時鶴春。

因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會開玩笑,不像時鶴春念“秦大人”的時候,悠然打趣,聽之竟彆有親近。

秦照塵說出的“時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與謀的“時大人”。

所以不怪獄中那夜,時鶴春在這三個字裡怔住。

秦照塵後來聽時府的人說,那一宿大人沒回房睡覺,也沒去聽戲。

時鶴春拋著那個欽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樹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嗆了更冷的風,咳了一宿,天亮就換朝服進了宮。

“……時小施主。”秦照塵喉間苦澀愈濃,垂了頭看他的小仙鶴,低聲說,“自己先睡,不會有人打攪,想怎麼睡都行。”

做了鬼的時鶴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對我這麼好,有事求我?”

秦照塵在這句話裡閉上眼。

他對時鶴春不好,半點也不好,他什麼也求不了時鶴春,奈何橋沒有回頭路,人死不能複生。

他沒辦法求時鶴春活回來,所以沒有事求時鶴春。

秦照塵勉強撐著搖了搖頭,替時鶴春掩好被褥,就倉促起身,踉蹌著出門。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換衣裳也一樣。

秦照塵洗淨身上酒氣、換了乾淨舊衣,醉意卻反而更濃。

原本被硬壓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湧上來,化成無數細細刀刃,割在他身上,剜進他心口。

秦照塵走到門口,透過窗戶看見柔和燈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時,這種持續的鈍痛終於驟然鋒利起來。

他無法動彈,夜夜入夢的情景變真,反倒將他寸寸淩遲。

門在他眼前被打開。

從門裡探出半個腦袋的,又是說睡覺卻沒睡的時鶴春,又是披著件外袍、手上還染了些墨的小仙鶴。

時鶴春飄著,又把他拖進來:“杵在門口乾什麼?”

桌上還是有散開的紙張,還是有尚新的

筆墨。

時鶴春這次不等他問,主動跟他解釋:“之前忘了,還有些清流沒寫給你。”

說忘了也行,說時間不夠也對……說實在沒力氣提筆、沒力氣寫那麼多了,也同事實相符。

活著的時候,時鶴春的身體,幾乎每一年的狀況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過微弱的起色,也不過就是他和秦照塵不再鬨彆扭,剛重歸於好那會兒L——時大人睡得著覺了,飯也能稍吃多些,看起來像是好了幾個月。

但經脈斷絕、氣海廢用的身體,是難有什麼真正起色的。十幾日連綿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時鶴春病得起不來身、拿不了筆了。

“正經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們走動走動,談一談朝政,閒來飲酒賞花、清談詩文,日子也不無聊。”

時鶴春扯著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塵拖進門:“放心,不是表麵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虛與委蛇那種。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慣我,一分錢也沒給我送……”

時大人分辨善惡的法子簡單粗暴,卻從沒錯過。

和奸佞攪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麼好人。看不慣奸佞、寧折不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就給大理寺卿留下。

時鶴春活著的時候,其實沒少順手保一保這些同樣脾氣死硬、撞了南牆都不回頭的清流。奸佞當然要排擠異黨,天經地義,沒什麼奇怪的。

時大奸佞定期就會找個花名冊,扒拉扒拉挑一挑,把這些人打發去不會惹禍上身的閒職,給這一批榆木疙瘩留條命。

這樣有朝一日,也能給大理寺卿解解悶,彆把日子過得那麼無聊。

……

臨死那會兒L,時鶴春身上實在太難受了,要處理的身後事又不少,就把這事忘得差不多。

死後清閒了,大奸佞才一拍腦門,重新想起來:“你記一記,回頭找他們去玩。”

秦照塵站在桌旁,看著那些鋪滿墨跡的紙,每看清一個字,仿佛都有骨骼跟著碎裂。

“我不去。”秦照塵低聲說,“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說不了成句的話,他想告訴時鶴春,這些人看不慣你,那我也看不慣他們。

去他的清流,愛是什麼是什麼,跟他沒關係。

秦照塵想告訴時鶴春,他誰也不想找,誰也不想見。

這一年他終於懂了時鶴春的煎熬,明白了時鶴春一個人坐在戲園子角落,是什麼樣的心情。

於是他就更想不通,時鶴春一個人,是怎麼支撐了這麼久的,這麼難熬的日子,是怎麼撐了這麼久。

……時鶴春察覺到他的異樣,把他拉回燈下榻邊,仔細看他的神色。

時鶴春摸了摸他的腦袋:“小師父。”

那力道實在很溫和,秦照塵茫然著吃力抬頭。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鶴,陪著狼狽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蒼白濕冷的臉頰,那隻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淚:“那就不去。”

“我以為你們會意氣相投。”時

鶴春說,“要不是,那就不去,這有什麼。”

死了的時鶴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臉,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誰意氣相投……”

秦照塵這人出爾反爾,過去還跟他囉嗦什麼正人君子、管鮑之交,這就又矢口不認了。

時鶴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為想不明白的事煩惱。

時鶴春不飄了,伸直雙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著秦照塵也躺下。

這是當初為了養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緊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寬敞,躺三五個人都綽綽有餘,幾乎占了房間一半。

這樣到了冬天,鋪上被褥絨裘,就不會冷……病到連起身都難的時鶴春,就能在榻上多撲騰幾圈。

秦照塵慢慢伸手,把時鶴春抱進懷裡。

眼前是深夜歸家的故人,懷裡隻有一片冷寂,輕飄飄不含分量,森森鬼氣冰涼如水。

秦照塵輕聲問他的小仙鶴:“怎麼回天上去?”

時鶴春還在念叨管鮑之交,被跳躍過遠的問題問住,愣了一刻,才反應過來秦大人問的是什麼:“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塵現在這情形,無疑稱不上“好”。

袖子裡隨時揣著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燈瞎火,連暖榻也不燒,深居簡出的秦王殿下,稱不上一個“好”。

秦小師父很有慧根,聽懂了,閉上眼輕聲說:“我還在拖累你。”

“……”時鶴春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沒有。”

時鶴春說好話哄他:“怎麼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師父,我們兩個沒誰拖累誰。”

秦照塵不睜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這句話裡悸顫。

他無法認同……無法認同這句話。

有些事,當初想不明白,後來就明白了,時鶴春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做奸佞首惡的。

時鶴春隻是想過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遙度日,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個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夠了。

可大理寺卿這麼能惹禍,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殺了怎麼辦?

再當一次欽差,時鶴春這條命怕是就要糟蹋乾淨。

所以時鶴春走上另一條路。

那一場牢獄之災,時鶴春將秦照塵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徹底墜進那條翻雲覆雨的佞臣道。

然後他們兩個就一直這麼走下去。

“就是沒有。”他的小仙鶴不太高興,“彆用你那堆破規矩套我,俗,煩。”

時鶴春做了鬼都想睡覺,困得不行,閉上眼睛:“沒誰拖累誰……我高興看你活著,照塵。”

沒誰拖累誰。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個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時鶴春對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見……也無非就是沒早早一劍捅了他,沒給他個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這個就沒彆的了。

就連這一件事,其實也犯不上記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給他燒了不少漂亮衣服,

就算扯平。

心無雜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懷裡,不過一時半刻,就當真睡著,身影逐漸轉淡。

秦照塵睜著眼,看著牆上躍動燭火,挪動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鶴背後,小心拍撫。

小仙鶴睡高興了,神色愜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進去,墜進無夢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個人從榻上醒過來。

桌上是空的,夢裡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紙不見了,夢裡的時鶴春也暫時不見,他像是酒醉後一個人回來,在這間屋子裡睡了整夜。

秦照塵坐在榻邊,怔怔坐了一會兒L,直到袖口被看不見的力道拽了拽,才回過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這脾氣相當迂直固執,認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隨便現身。

但秦大人實在清貧得身無長物,係統翻了一宿,也沒翻出什麼能兌見鬼權的東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塵對著孤魂不做啞巴,能說得出無法對時鶴春說的心裡話。

這麼隨口聊聊天,也能稍微開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塵胸中的鬱結塊壘。

“閣下有無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詢問:“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銀子。”

秦照塵想請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銀子租用馬匹,掏銀子買酒水甜湯……鬼魂吃不了東西,酒水甜湯還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問: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塵看著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跡,點了點頭。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時鶴春走過京中的每條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棗樹上,還掛著時小施主的風箏。

若是辦事辦案,匆匆走過也就罷了……閒下來,心頭空蕩,處處皆是故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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