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2)

喝醉了的大理寺卿,要比醒著時的膽量大些。

比醒著的膽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著不放手。

“時鶴春。”秦照塵頭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還是往事太過動搖心神,“跟我……回去。”

他扯住那隻袖子,扯住眼前人影不放,低聲重複懇求:“跟我回去……”

這是身在何時何地,是夢中還是死後?

顧不得這麼多了。

秦王殿下掙紮著站起身,牽住那隻袖子裡的手臂,小心避開腕間累累傷痕:“走。”

戲園子是時鶴春的,時鶴春做了奸佞後沒多久,就把這園子買了下來……這事秦照塵早就知道。

但也有很多事,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後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

比如時鶴春其實一直都在等著被他拽回去。

叫住他,問他要不要聽戲的奸佞,還記得他少時發的誓,也記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說過的就一定做。

秦照塵說過,以後隻要時鶴春沒睡飽覺,就不準時鶴春聽戲。

時鶴春沒睡飽。

時鶴春很久沒怎麼睡得著了,來戲園子這種熱鬨的地方,不想那麼多,還能淺寐一會兒。

而這淺寐的一時半刻,也被大理寺卿打攪,一折戲的時間都沒到,就得再醒過來,回答那些朝中亂七八糟的瑣碎。

時鶴春叫住他,問他聽不聽戲……是在等著被他拽回家。

飛不動的小仙鶴和過去一樣,很乖地坐在戲園子裡,等著被抓回家。

有那麼幾個月的時間,時鶴春把秦王府叫“家”。

秦照塵醉後不穩,叫腳下凸起的青石板絆得失去平衡,身體重重向前栽倒。

被他扯著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時,沒叫他摔得頭破血流。

及時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

秦照塵踉蹌站穩,幾乎是慌亂地護住那隻手上的舊傷,那些猙獰盤踞的傷痕仍舊清晰可見,仿佛烙在時鶴春的命數上:“疼不疼?”

淡影似乎有些驚訝,看了他一會兒,才微微搖頭。

活著的時候疼,死了自然就不會了。

鬼魂怎麼可能還會疼。

秦照塵鬆了口氣,那種心慌才漸漸淡了,儘力將酒力壓下去,把路走穩。

可他的手依然不住發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紅霧。

他想不通,那個時候……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為什麼要跟時鶴春耗整整兩年。

為什麼不去陪時鶴春聽戲,為什麼不把時鶴春拽回家。

他們的確是“立場相悖、政見相左”,時鶴春的確是說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難道就不要吃飯、不要睡覺了?

“等一等……”秦照塵驀地醒過神,攔住淡影,“我去……雇輛馬車。”

他怎麼忘了,時鶴春不喜歡走路。

年紀小的時候

,身體還輕快、還有力氣,又沒有銀子,時鶴春還會走一走。

後來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著兩條斷過腳筋的腿,都是不會願意多走的。

再說……哪怕真有一天,時鶴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過放歌縱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遙日子,又有什麼不行。

秦照塵隻覺得,自己少時對時鶴春那些規勸,簡直聒噪得要命。

他從袖子裡摸出碎銀子,去雇馬車。

淡影攔住他,繞到他麵前。

這麼沉默了一會兒,淡影拍拍他的肩,飄了起來。

……做了鬼,也是用不著再走路的。

秦照塵知道,秦照塵儘力笑了笑。

秦王殿下一年都沒怎麼笑過,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澀:“坐馬車,好不好?”

“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塵說,“看景,吹風,買幾塊雪花酥,我們邊吃邊回去。”

他說這話的聲音很輕,輕得怕擾了一場風,怕驚了一場夢。

飄在他麵前的這一場風、一場夢,被他拉著思索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沒法拒絕,就慢慢落回地上。

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著他的袖子,繞到糍糕攤子前麵,在他手上寫了個“三”。

大理寺卿掏銀子,買了三大塊熱騰騰的糍糕。

糯米做的點心,在油裡滾得金黃,外脆裡糯,香氣撲鼻。

糯米不好克化,活著的時候,時鶴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動要吃這東西。

現在秦照塵重新記住了。

原來挑食的時大人其實最喜歡糍糕。

秦照塵去雇了駕最漂亮的馬車。

淡影比他先飄上去,很喜歡地摸一摸軟榻、撥一撥驚鳥鈴,舒舒服服地靠進軟裘裡。

秦照塵的神情跟著緩和,坐在馬車的另一頭,認真看著眼前的人影,看著愜意撲騰翅膀的小仙鶴。

……

他們鬨掰以後,時鶴春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沒再去過秦王府。

這種僵持結束的契機……並沒這麼好。

不是這麼悠閒、這麼輕鬆的晚上,他買些小點心哄時鶴春高興,吹著晚風賞著夜景,把時鶴春帶回府。

契機是大理寺卿行事太過剛正,鋒芒畢露不知收斂,不聽時鶴春教他的“多轉圜些”,招來了不輕的禍事。

事態最嚴峻的月餘,大理寺卿要蹲自己的監牢,被暫時罷官免職,等著欽差查明公道、分辨清白。

時鶴春拎著食盒去牢裡看他。

一個得意洋洋的奸佞,晃進來,幸災樂禍:“秦大人,‘依法理行事’,感覺如何?”

秦大人一身素白囚衣,手腳戴枷,閉著眼睛不說話。

時鶴春也不嫌牢裡難受,扒拉了點還算乾爽的稻草,盤膝坐下。

奸佞打開食盒,慢條斯理擺開飯菜……熱騰騰香噴噴,是個吃了幾天牢飯的人就扛不住。

“案子還沒查清,泄

氣什麼。”時鶴春慢悠悠倒酒,“你不就是要撈那幾個人?我看了……”

“時大人。”秦照塵忍不住,冷聲打斷,“有人無辜受戮,下官保的是正人君子,不是——”

時鶴春這人……自己明明一口一個“秦大人”地叫,被大理寺卿叫了一聲“時大人”,動作就停頓下來。

“不是什麼。”時鶴春笑了笑,“不是我這種奸佞,唯利是圖,死有——”

“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沒說完,就被秦照塵厲聲叫住:“時鶴春!”

秦照塵絕沒這麼想。

一絲、一毫都沒這麼想過。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不是”什麼,這話到這就說不下去了……就像他每次被時鶴春氣得半死,卻又半句說不出口的那些狠話。

秦照塵最生時鶴春的氣,最狠下心能做的,也無非是不理這個奸佞,橋歸橋路歸路。

秦王殿下死死咬著牙想,大不了就分道,時鶴春走陽關道,他有他的獨木橋。

時鶴春捏著酒壺酒杯,一動不動坐了一會兒,才又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神色,把那杯酒倒完:“知道,你沒這麼想。”

“我走神了,說錯了話。”時鶴春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膝蓋,“快,你幫我給神佛賠賠禮。”

秦照塵本來壓根不想接他的酒,可這人胡言亂語,萬一積下口業,說不定將來真要折損命數。

寺廟裡長大的照塵和尚,做了這些年的秦王世子、大理寺卿,如今已襲爵做了秦王,依舊一板一眼地信這些,接了那一杯淨酒敬佛賠禮,淋漓灑在稻草上。

接了第一杯,就難拒第二杯,酒是燙過的,有淡淡藥材香,入口就知是千金難買的好酒。

獄中苦寒,囚衣單薄,幾杯酒接連下肚,獲罪落難的大理寺卿總算稍微暖和起來。

時鶴春靠著身後稻草,晲著他,稍覺滿意:“舒服了?”

他也不等秦照塵回答,又把飯菜推過去:“快吃,吃飽了更舒服。”

秦照塵還叫這人剛才的話戳得心驚肉跳,找不到和他較勁的力氣,默默接過碗筷,吃了幾口。

時鶴春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優哉遊哉小口細品:“我知道。”

秦照塵低聲問:“知道什麼?”

“知道……秦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正人君子。”

時鶴春悠閒品酒:“可惜啊,你自己泥菩薩過江,先叫人算計了……好好一個大理寺卿,跑來吃牢飯。”

秦照塵:“……”

大理寺卿隻覺得他就是來氣死自己的。

時鶴春吵贏了,心滿意足,得意地朝他晃酒杯。

秦照塵盯著這個落井下石、跑來氣死他的奸佞,胸口堵著無數全然不明的情緒,隻覺仿佛壓住千鈞巨石,喘不上氣。

……時鶴春怎麼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

兩年來,大理寺卿和這舉止放肆荒唐的奸佞幾乎割席,恨不得相見不相識,竟是從沒仔細看過時鶴春一次

竟然……直到這個時候,直到這間寸許逼仄窄牢內⑦_[(,在油燈有些昏暗的光亮裡,他才終於重新仔細看時鶴春。

牢裡的確寒苦,可時鶴春的氣色,甚至不如他這個坐牢坐了好些天的人。

這人瘦得叫人心驚,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臉上不見半點血色,因為已經快瘦脫了相,顯得清秀的眼睛更大。

大而漆黑,光亮映不進去,笑意不透底,靜得空洞。

偏偏這個奸佞仿佛全無自覺,揣著袖子,坐沒坐相歪在稻草堆上,小口小口喝那杯酒……仿佛還很輕鬆悠閒。

時鶴春不是做了奸佞麼?

奸佞不就該裘馬聲色、窮奢極侈,數不儘的前擁後呼……怎麼會把自己活成這樣?

時鶴春自己咂摸完了那一杯酒,吃了一筷子茭白,把剩下的酒菜全留給他。

“吃飯吧。”奸佞撐著膝搖搖晃晃起身,“我問完了。”

秦照塵皺緊眉:“問什麼?”

“自然是問案。”時鶴春相當小心眼,錙銖必較、以牙還牙,“秦大人,下官忙著禍亂朝綱呢,要是沒好處可撈,何必走這一趟?”

秦照塵盯著那隻手,那隻手也一樣蒼白細瘦、經脈隱隱泛青,時鶴春的手裡變出塊金腰牌,隨手拋了兩拋——這是欽差的腰牌,

時鶴春是來查他的欽差。

……時鶴春怎麼會是來查他的欽差?

秦照塵哪怕把腦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就像逼著一陣風去犁地、一場雨去催老天出太陽。

以時鶴春的任職,要把查案的名頭搶過來,拿到手裡……秦照塵這個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麼運作。

時鶴春也不告訴他,拋著欽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監牢,留他在原地怔忡發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緊。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麼交換利益、搬弄是非,怎麼擠走原本的欽差,搶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後,歸朝的秦王殿下徹查舊案,才終於能夠從那些舊日卷宗裡隱約知道,這個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討好。

被時鶴春擠走的那個欽差,原本是要殺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勢力,做了無解的死局,做成鐵板釘釘的百口莫辯,要把礙事的大理寺卿推下萬丈深淵。

可誰也沒想到,深淵底下還守著個時鶴春。

……即使這時候的奸佞,還遠不是後來勢傾朝野、隻手遮天的奸佞。

時鶴春本來隻是想撈錢,沒想爬到那麼高的地方。

可這個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給他惹禍。

時鶴春用儘了手段,把能動用的底牌動了個遍,硬搶下這枚欽差的金牌,硬保下一個死到臨頭的大理寺卿。

為了這個,時鶴春個把月沒怎麼睡過囫圇覺,上下奔波打點,做了查案的欽差

後,又滿不在乎地頂著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開了一樁死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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