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2 / 2)

官複原職那天,秦照塵站在朝會的班列之中,看著另一頭遠遠站著、揣著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時鶴春。

笑吟吟看他的時鶴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懷心思,無數視線之中,他隻看見一個人,一雙眼睛。

透徹黑淨的一雙清淩眼。

時鶴春負著手,像是沒聽見無數彈劾抨擊,很暢快欣慰,遙遙望著他,透出秦照塵從未見過的瀟灑氣度。

……那是天上火的瀟灑颯然,不參君王,不拜神佛,不是隻剩餘溫的檀香。

這種瀟灑颯然,懾得秦照塵心驚肉跳,幾乎無法呼吸。

他從裡麵看出暢快死誌。

朝會散儘,秦照塵被留下受賞,作壓驚撫慰。

時鶴春並不等他,走出宮門揚長而去,上了時府闊氣豪奢的馬車。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開竅。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麼,隻是在那種驚懼下,搶下玉階,追上那輛馬車,死死拉住車轅:“回宮,去太醫署。”

車夫嚇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塵厲聲催促:“回宮!”

躺在馬車裡的時鶴春蒼白仰著,半分不見朝上風采,心口冰冷脈象衰微,隻是短短這一段路,就閉過氣去四五次。

太醫署忙成一團,銀針層層沿著穴位布下去,苦澀的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強算是穩當下來:“秦王殿下……”

秦照塵這個王爺不過是個虛爵,平時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場,下獄獲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隻能使喚得動太醫院。

秦照塵心神恍惚,接過那一碗藥,請辛勞大半日的太醫們歇息,去看醒轉的時鶴春。

醒來發現仍在人間的小仙鶴,其實有些失望,正對著窗外殘柳賭氣。

秦照塵不敢看那雙眼睛裡的失望,坐在榻邊,小心喂他喝藥:“你多久沒好好睡覺了?”

時鶴春頭痛,閉了閉眼睛,勉強咽下一勺藥:“忘了……”

……這次秦王殿下沒像小世子那麼火冒三丈。

秦照塵沒有發脾氣的立場和底氣,隻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藥汁,吹到不燙,喂給時鶴春。

時鶴春喝得很勉強,但隻是因為不餓。

心脈太弱,牽連胃氣衰竭,因而吞咽艱難。

時鶴春並不嫌藥苦,藥他喝得多了,比這苦的也有的是。

“我們不鬨彆扭了。”秦照塵攥著手中瓷勺,低聲說,“行不行?”

時大奸佞相當記仇,聽見這句話就立刻擺起派頭,冷冷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塵說:“你要是在家睡不著,就去我府上睡。”

這話叫時鶴春怔了下,睜開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個奸佞……以後就更是了。”

這欽差當得倒行逆施,該乾不該乾的,時鶴春可全

都做了。

秉公執法的大理寺卿本該被他氣死。

秦照塵閉上眼,他不知還能說什麼,隻能搖頭。

“覺得對不起我,想報答我?”時鶴春又猜測,“用不著,我做我高興的事,你彆讓我教壞了。”

秦照塵也不是想報答他——秦照塵也不會被他教壞。

他們兩個還是不可能走一條路。

今後日子還長,秦照塵大概還是會被他氣死,還是會找他吵,他們之間可能還會有數不清的誤會分歧。

他們會越走越遠,早晚勢不兩立……但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現在不重要。

秦照塵隻是意識到……他沒法承受“時鶴春會死”這種可能。

不論時鶴春是奸佞還是忠良,是小人還是君子,時鶴春是時鶴春,他沒法看著時鶴春就這麼把命胡亂揮霍完了。

“我沒在揮霍。”時鶴春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地看著他,“照塵,我活著很累,我想走了。”

秦照塵仿佛被這些話凍住。

大概是大理寺卿實在太過失魂落魄,時鶴春看了他一陣,還是閉了閉眼,歎了口氣。

“好吧……好吧。”時鶴春妥協地說,“再陪你一段,你不能再管我花天酒地,逍遙度日。”

秦照塵立刻搖頭,他再不管了。

時鶴春要怎麼逍遙、怎麼享受都行,他不會再阻攔半個字。

時鶴春看著他,好好的大理寺卿,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就又變回桃花樹下木訥的小和尚。

時鶴春忍不住笑了:“怎麼忽然對我這麼好。”

秦照塵就更說不出話——他隻是帶時鶴春看病、在這裡和時鶴春說話、答應不管時鶴春了……這就算好麼?

這樣想了一會兒,他才茫然地察覺到,似乎的確算。

比起這兩年的淡漠、無視、橫眉冷對……的確是的。

時鶴春又沒有一定要做的事,又沒有能說話的人,除了家裡越來越不清醒的母親,時鶴春就隻有他了。

他同樣也隻有時鶴春,但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伸張的正義,還有大理寺,日子並沒那麼空。

秦照塵伸手,把這個單薄的奸佞抱進懷裡,隔著衣料,慢慢撫摸時鶴春嶙峋到硌手的脊背。

時鶴春在這樣的碰觸裡閉上眼睛。

瘦削的、翼翅似的肩胛,終於微微發抖,他的小仙鶴特彆不高興了,把水汽惡狠狠沁在他的朝服領子上。

“沒那麼簡單。”他的小仙鶴低聲敲詐勒索,“要我活下來可不容易……你得送我個酒壺。”

秦照塵像是被這句話赦了,一顆心重重落地:“要什麼樣的?”

“不大的。”時鶴春說,“銀的,得漂亮。”

銀酒壺昂貴,要精致漂亮就更不便宜。

秦照塵沒這麼多俸祿,但受了些賞,可以賣掉換錢,王府裡也還有東西可變賣。

他打算拆間屋子,讓人把雕花梁柱賣一賣……都

是好木材,值幾個錢。

這些事回府再合計,秦王殿下什麼都不說,隻是答應他的小仙鶴:“送你,再送一壇好酒。”

時鶴春就被哄好了,靠在他肩上歇了一會兒,慢慢撐起胳膊:“帶我回家吧。”

秦照塵有些猶豫,太醫說時鶴春生機微薄、心血耗費太甚,最好再待在太醫署,留觀一個晚上。

但時鶴春不樂意:“有什麼好留觀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回家睡覺。”

秦照塵不忍心違拗他,糾結片刻,還是脫下外袍將人裹了,放輕力道小心抱起來。

時鶴春心滿意足,很高興地靠在他肩上,一合眼就睡著了。

……

很多時候,當一個人做出後悔的事,可能要用很多年的時間,來慢慢弄清這份後悔。

因為它隻不過是一件小事,散落在亂糟糟的命數裡,被數不清更深重的遺憾壓下,轉眼就不見蹤影。

要等時過境遷,要等被淩遲的一顆心慢慢回神,要等秦照塵終於約了孤魂,能去一趟戲園子。

要等三壺酒淹沒全部理智,全部衡量,全部徘徊踟躇,要等一場戲把心底的念頭全牽扯出來……

……到這個時候,秦王殿下才終於能想清楚,時鶴春那時候說的“帶我回家吧”,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美滋滋睡醒過來的小仙鶴,一看見燈火通明、雕梁畫棟的時府,就怔住了。

“王府……太破了。”秦照塵低聲說。

他知道現在解釋已經沒用了,他隻是沒法控製這些話自己湧出來。

王府太破太寒酸了。

時鶴春不該住那種地方,要花天酒地好好享受的小仙鶴不該住,灼灼天上火……更不該。

秦照塵甚至還要再拆一間房子,難免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怎麼能給時鶴春住。

秦照塵剛擺脫牢獄之災,一身的晦氣,怎麼能帶時鶴春回府。

這麼多的話,為什麼現在能說,當時就不能?

為什麼不對時鶴春解釋,為什麼不對時鶴春說呢——就因為一句蒼白的“說不出口”?

這些話說不出口,為什麼傷人的話又能說出來,為什麼非要說那個“不是”……不是什麼?

時鶴春難道不是正人君子?

時鶴春難道不是他最該護住的人?

……

淡影大概沒見過大理寺卿說這麼多話。

淡影被他扯著,沒睡著覺、沒賞著景,聽大理寺卿結結巴巴供陳罪行,不得不聽了一路。

淡影歎了口氣,在他袖子上寫:說這個乾什麼?

“我……我認識了位孤魂兄,佛塔裡的。”醉昏了的大理寺卿語無倫次,倉皇解釋,“是他當頭棒喝,我想……”

秦照塵又說不出話了,肋下的刺痛變得鮮明,幾乎像是伸出一根荊棘,穿透他的胸膛。

……想什麼,想向時鶴春解釋?

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時鶴春已經死了,死之前的時鶴春,不再需要“回家睡覺”,也不再需要“回家”。

被命數暗算,不慎跌落紅塵的靈鶴,終於用不著再受他牽累,就該立刻掙脫這具軀殼,立刻回天上,去過真正的逍遙日子……

秦照塵聽見很輕的歎氣聲。

這歎氣聲他再熟悉不過,熟悉到刻骨,這一年裡,偶爾恍惚聽見,就再難邁得動腳步。

就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壺好不容易湊夠的毒酒。

這次有人不準他看,淡影逐漸凝實,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亂喝酒。

“秦照塵。”那道聲音對他說。

時鶴春說:“彆急著替我做決定,你問問我想要什麼。”

……這是時鶴春臨死前對他說的話。

在一年後,這話終於化成利劍,當胸穿透大理寺卿,將一塊愚不可及的榆木釘死,動彈不得。

秦照塵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發著抖,嗓音沙啞艱澀得要命,吃力至極地仰頭看他的小仙鶴:“……要什麼……”

他看見時鶴春的影子……他看見時鶴春。

秦照塵挪不開眼睛,時鶴春格外認真的眉眼,澄明俊秀,仿佛翻不儘的漫漫山巒。

“要睡一宿好覺。”

他的小仙鶴想了想:“要一點好日子。”

這話將大理寺卿的心肺臟腑攪碎。

秦照塵閉上眼,咽下喉嚨裡的濃濃血氣,抱住身上的影子,把這道影子填進懷裡。

他是做了多無可救藥的錯事……

這樣簡單的答案,他從未問過時鶴春。

這樣簡單就能得到的東西,他從未給過時鶴春。

……牢中時鶴春死去多時的眉眼,又像是從他的記憶裡浮出來了。

那是雙至死也未曾合上的眼睛。

時鶴春有遺憾,有未儘的心願,有想得卻得不到的念想……來不及了。

青雲路鋪妥,來不及了。

秦照塵心神恍惚到極點,沉屙在這樣的激痛中受震,一年前吐不出的心頭血,就這麼生生嗆出來。

鶴家的小公子抬掌敲在他胸口,拿穴理脈熟稔流暢,颯然利落得叫人無法回想……這雙手是怎麼痛到綿軟,連筆都拿不住的。

他的小仙鶴替他理順了經脈,低頭看了一會兒,大概是很滿意,抬頭看著他。

秦王踉蹌起身,緊緊牽住那隻手,不敢須臾鬆開:“走……”

時鶴春問:“去哪?”

“回去,回府。”秦王磕磕絆絆地說,“回家。”

時鶴春被他牽著,探頭看了看外麵的秦王府,下了馬車。

做了鬼的小仙鶴穿著他親手燒的寒衣,很漂亮、很神氣,一個障眼法隨手拋過去,就讓車夫看不清後麵的情形。

秦照塵帶著漂漂亮亮的小仙鶴回家,睡一宿好覺,過一點好日子。

他偷來一場求不得的夢。!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