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2)

懸明鏡、照塵寰的大理寺卿……此刻身在佛塔之中,手抖得不成。

秦照塵想說話,氣息送到喉嚨,又不敢。

秦照塵不敢張口。

今日寒衣節,鬼門開,這是曆法書上教的。

曆法書上沒教,這時候該出聲還是不該出,該叫破還是不叫,怎麼能不驚動,怎麼能不從夢裡醒過來。

秦王殿下又變回循規蹈矩的照塵小和尚,書上沒教就不敢動,握著的筆像是變回了笤帚。

桃花樹下的一個小和尚,攥著笤帚,看花間灼灼人影,心神動搖,隻敢默念“阿彌陀佛”。

不敢上前,不敢出聲,不敢亂動一下,驚碎一場逍遙好夢。

對著半杯殘酒,不敢掃落花。

……

塔內再不見動靜,風動幡不動。

秦照塵怔忡立了半晌,慢慢呼出一口氣,攥得發抖的手也吃力鬆開。

“閣下……”秦照塵輕聲問,“是此間孤魂麼?”

隔了一會兒,酒杯看起來不大情願地晃了晃,“叮”地響了一聲。

秦照塵的神色逐漸緩和,他屏著呼吸,一動不動站了半晌,才笑了笑:“……好。”

幸好。

幸好……萬幸來的不是他的小仙鶴。

他怕來的會是時鶴春,怕時鶴春看見他如今的模樣。

他做夢都想見時鶴春,可若是有朝一日,真攢儘畢生運道做了這場夢……他就沒力氣醒了。

秦照塵慢慢鬆開袖子裡的一小壺酒。

來的大概也是個很喜歡酒的孤魂,去掀他的袖子,想要看那一小壺被藏著的酒。

說不定也是個逍遙自在的少年人,因為無聊了,跑來佛塔裡玩。

同他的小仙鶴一樣。

秦王殿下神色更和緩,按住袍袖,攔住那一縷灌進來的風。

“這個不能喝。”秦照塵溫聲說,“這是……我留給自己的。”

他想向對方解釋,這酒有毒,喝了會死,但細想之下……鬼魂或許也不會再死一次了。

所以秦照塵改口:“喝了會疼,不好喝。”

這是時鶴春喝過的酒,時鶴春喝過它兩次。

回京的秦王殿下已成了“朝堂表率”,有很多事再想查起來,沒有過去那麼難……比如時鶴春究竟是從哪弄到的毒酒。

總不能是自己跑去酒肆買的。

秦王府的小仙鶴很不愛出門,又很懶得走路,跑腿這種事一律扔給櫛風沐雨的秦王殿下。

秦照塵稍微花了些力氣,從老太醫的口中知道,原來宮中就有毒酒,斷人經脈、毀丹田氣海,再飲則斷人腸。

時鶴春在朝中放肆搜刮斂財,家中甚至有不少貢品,沒事就往宮中內庫晃蕩一圈……弄壺酒再容易不過。

對不那麼擅長搜刮斂財的秦王來說,則要稍微多費些力氣。

“這是徇私枉法弄來的。”大理

寺卿向掀他袖子的孤魂解釋,“大理寺卷宗,下官做了些手腳。”

每到判毒酒賜死的案子,大理寺卿就多要半盞,再給自己扣下些。

大貪大惡滿朝皆是,仗勢行凶草菅人命的,賣官鬻爵禍害科舉的,借災情大肆斂財、致使災民枉死的……殺了一年才稍微透出些明朗風氣。

也叫大理寺卿慢慢攢夠了一壺酒。

這一年來,秦照塵隨身帶著這壺酒,偶爾覺得日子太難熬,就拿出來看看。

想著隨時想喝就能喝,就還能再走一段。

因為是隨時看得到頭的路,所以走著反而不算多艱難。

大理寺卿這一年都沒怎麼和人好好說過話,對著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的孤魂,總用不著再有所提防,索性和盤托出,把徇私枉法的前因後果囉囉嗦嗦解釋完。

秦照塵坐在佛塔內的石階上,就有無形的力道坐在他身邊,抱著膝,很安靜地聽。

這讓秦照塵覺得放鬆——他的小仙鶴回天上去,就再沒人這麼聽他說過話了。

“下官……有位舊友。”秦照塵忍不住說,“和閣下很像,也很喜歡喝酒。”

就是不喜歡用杯子。

用杯子喝酒,時鶴春總嫌不夠痛快。

——時人講究風雅,一隻酒杯指頭大點,潤潤口就沒了,都到不了喉嚨。

他們奸佞離經叛道,都用酒壺,仰頭就往嘴裡倒,喝起來才暢快過癮。

在秦王府的時候,時鶴春每次一見秦王殿下拿杯子,就要頭疼歎氣,抱著自己的小酒壺,離家出走五步跑去台階上坐著。

秦照塵今日原本也不想拿杯子,怕難伺候的小仙鶴訓他。

可不拿杯子沒法倒酒……人鬼殊途,活著的人找不到忘川河,沒辦法將那一壺酒痛痛快快傾進去。

於是隻能憋屈些,湊活著用杯子喝。

秦照塵一邊說,一邊撐著石階起身,取過那隻酒杯,給裡麵續上尋常的清冽酒水。

“下官同他……就在佛塔下認識。”秦照塵說,“下官當時做和尚,讀經書讀昏了頭,還以為是菩薩座下白鶴童子顯靈。”

小和尚好騙,又從未見過這樣的謫仙少年,真這麼深信不疑了好些日子。

……直到白鶴童子開始試圖砸開他的佛珠,看裡麵有沒有果仁,能不能吃。

小和尚魂飛魄散,搶回佛珠閉門不出,隻道原來不是白鶴尊者,是山中靈鶴得道,化成了精怪。

“……”時鶴春愁得不行,趴在佛塔的窗戶邊上:“我就不能是個人?”

小和尚不信他是個人:“凡夫俗子,怎麼會這麼好看?”

時鶴春立馬被他誇高興了,不自覺地舉止斯文了些,沒再試圖從窗戶鑽進去,斂著袍袖靠在塔前。

小和尚念了幾l十遍“阿彌陀佛”,心疼地摸砸出白印的佛珠,悄悄把門推開小縫,看外麵鐘靈毓秀的小鶴妖。

時鶴春不嬉皮笑臉、不胡鬨折騰的時候,身上會有很

靜寂的檀香氣。

站在那裡的少年也像是檀香,不像小和尚在廟堂見的燈火,不燙不亮不灼灼,隻是安靜地燒……但幽香渺遠,能使人澄心靜慮。

時鶴春不折騰他,也就不小心忘了要折騰,隻是抱著手腕,一言不發地靠在佛塔窗外,對著遠處樓宇出神。

小和尚反倒忍不住了,猶豫了一會兒,悄悄去窗邊找他說話:“施主,那是耀武樓。”

那是宮中的耀武樓,秦王世子年紀不夠,不曾去過,但聽聞那處樓宇氣派高聳,是京中視野最好的地方。

時鶴春慢慢揉著手腕,隨口說: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那是耀武樓……

小和尚愣了下,有些驚訝。

時鶴春也回過神,身上那種靜寂死氣驟然淡了,仿佛又活過來,興致勃勃扯住小師父:“這可是你自己冒頭的。”

小和尚大驚,跺了跺腳追悔莫及,捂著耳朵念阿彌陀佛。

“走走,陪我去聽戲。”時鶴春才不管阿彌陀佛,“我知道哪個戲園子最好,你跟我去,不花錢的,咱們兩個趴在牆頭上聽,彆念經了秦小師父……”

……

“能請你……陪我去聽場戲麼?”

佛塔裡,大理寺卿斟酌良久,還是問新認識的孤魂:“下官出錢,下官有銀子。”

鬼魂聽戲又不用交茶水錢,但迂直的大理寺卿在這些瑣事上,隻怕還是沒學會轉彎。

秦照塵攥著碎銀子,低聲解釋:“我自己不敢去。”

秦王殿下自己不敢去。

一個人進了戲園子會做夢。

會做被一隻小仙鶴拐著,拉拉扯扯不由分說,爬上牆頭聽戲的夢。

小和尚這輩子也沒做過這麼膽大妄為的事,小和尚生性規矩,小和尚根本聽不懂戲,府上廟裡都說這是“靡靡之音”。

這樣凶險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要破了道心,之所以還要去,是因為小和尚不敢掙時鶴春的手。

那隻手腕側有深可見骨的舊創痕,猙獰盤踞,隻是看著都覺怵目,叫人不敢想它是新傷時該是什麼樣。

時鶴春津津有味地聽戲,搖頭晃腦跟著唱,一扭頭看見小師父盯著自己手腕,就拿袖子遮住。

時鶴春不喜歡這些疤痕被人看見,把手收回袖子,不肯再伸出來。

“這有什麼好看?不準看。”

愛漂亮的小仙鶴不高興了:“彆看,彆看。”

……

後來成了大理寺卿的秦照塵,其實不止一次,想要查清這是怎麼回事。

但次次查不到頭,老太醫不叫他查,時鶴春自己也這麼說。

“聽話。”跑來大理寺喝酒的奸佞,把玩著那頂獬豸冠,頭也不抬,“等我死了你再查,那時候就好查了。”

這話聽得大理寺卿心驚膽顫,眉峰蹙得死緊:“胡言亂語。”

時鶴春也不跟他犟,按照塵師父的規矩,坐起來啪地合掌拜了拜,半點不誠心

地念了個“阿彌陀佛”。

那之後,大理寺卿其實的確聽話,沒再追查這件事。

但也就像時鶴春說的……在時鶴春死後,再要查這件事就不難,甚至用不著特意去查。

秦王殿下整頓朝堂,總攬刑獄,自然要梳理陳年舊案。

——有些被一手遮天的權佞壓住,多年未曾重見天日的卷宗,也就這麼都被重新翻扯出來。

謀反、密詔、長公主……樁樁舊事血案,化成墨字依舊觸目驚心。

大理寺卿辦了多少年的案子,既然已經看見了,就不可能想不通,不可能猜不到。

在他手中,早已陳舊泛黃的卷宗,冷冰冰一筆“鶴家子”,化成時鶴春身上數不清的舊創。

……

“他當然知道耀武樓。”

邀請萍水相逢的孤魂出門看戲的大理寺卿,暫時熄滅火盆、擱了筆,邊穿外袍邊低聲說:“他原本能當將軍的。”

時鶴春小時候想當將軍的。

醉沉了的時候,他這麼跟秦照塵說過。

翻雲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著那雙提筆都費力的手,向大理寺卿擊鼓鳴冤:“我小時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樓前折柳,禁軍前縱馬馳奔,那時的時鶴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沒有那些事……倘若沒有後來那些事,時鶴春定然能做將軍,披堅執銳定國安邦,立下傳世功勳。

可一封詔書、一杯毒酒,一場逃不脫的生死局,硬生生將天上火澆成了隻剩餘溫冷燼的檀香。

“我在私下裡怪他母親。”秦照塵垂著視線,聲音很低。

這話本不該講,無論下諫上還是臣諫君,那畢竟是時鶴春的母親,也是當朝的長公主。

可秦照塵依然想不通……那麼乾淨的時鶴春,他捧在懷裡都怕染了塵埃的小仙鶴,究竟哪裡不好了。

哪裡不好了,哪裡不配做鶴家子,哪裡不配做一個母親的兒子。

從這一場滔天巨禍中逃出來的母子兩個,本該相依為命。

廟裡的照塵小師父,從沒聽過時小施主說母親一個不字……哪怕時鶴春的身上新傷舊創累累,從未斷過。

從未斷過,身心俱疲、從裡到外無一不痛的時鶴春,笑吟吟扯著小師父去給母親買點心,自己隻舍得偷吃兩塊,還要把好吃的那塊塞給照塵小師父。

怎麼不能哄一哄時鶴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氣、最喜歡聽好聽話的小仙鶴。

怎麼就不能告訴時鶴春,他是世間第一流的少年郎。

這又不是謊話。

時鶴春本來就是世間第一流,長公主本來就有個最好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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