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 / 2)

“我們和好……”大理寺卿低聲說,“我們和好以後。”

秦照塵慢慢地說:“他心情很好,趁著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員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來置辦過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萬機,從沒休過這十五日的假——畢竟犯案的人又不會因為放假就收斂,案子是辦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卻不同。

賭了兩年的氣,因為時鶴春的一場急病,秦王殿下被嚇得魂飛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於是就這麼和好,像是那兩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們從未如同陌路。

於是時鶴春理直氣壯,叫人拿轎子抬著,跑去秦王府敲門,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購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於是……王府上的管家,也總算有了膽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爺,府上入不敷出許久了。

府上的房頂是時大人掏

錢修的,乾涸的井是時大人掏錢重挖的,馬車壞了的那個軲轆是時大人掏錢給換的。

有段時間甚至連府上的米麵青菜……都是去時府後門,一文錢一車拉回來的。

兩袖清得有點漏風的秦王殿下:“……”

“殿下從小長在廟裡,不懂這些瑣事,本來也難免。”管家緩著語氣勸,“時大人科舉時缺的那百兩紋銀,是殿下拿的,這事時大人也一直記著。”

秦王府本就敗落得差不多,秦照塵還俗回府時,就已經不剩什麼能管事的長輩。

幸而秦王這個無職無權的虛爵還沒被褫奪,一直虛懸著,等秦照塵及冠能襲爵了,才將將落下來。

當時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兩銀子,全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時鶴春讀書科舉。

府上人都憂心忡忡,以為定然難免從此斷齏畫粥、縮衣節食了……卻沒成想時小相公那麼快就逢雲化龍,一路青雲直上。

如今徹底翻過來,落拓到拆東牆補西牆的秦王府,靠著時府接濟度日,回頭的銀子又豈止百兩——連下獄的王爺都叫神通廣大的時大人撈了回來。

府上人人覺得慶幸,都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他們殿下和時小相公,想來是解不開的緣分。

管家覺得他們王爺得承情。至少時大人都砸門了,得陪養著王府的時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這件衣裳,還是時大人給買的呢。”

兩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罷,去罷。”管家給王爺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時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紀,被時大人威脅,敢把這些事告訴“那塊冷冰冰煩死人的破石頭”,就再也不給府上補屋頂了。

如今王爺雖然還是木頭……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煩死人的破石頭”了。

管家反複衡量,還是悄聲說了這些事,又給王爺出主意:“給時大人買個暖爐,天冷了,在手裡拿著也暖和,不好麼?”

……

孤魂兄也想不通:對啊,不好麼?

秦照塵就沒給時鶴春買過暖爐,一個都沒買過,時鶴春抱著的小暖爐都是自己買的。

光拿皮貨縫暖水袋有什麼用,那東西叫冷風一吹,轉眼就涼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著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裡,給他看自己其實早就挑中了、一直攢著錢想買的小暖手爐。

不算多精致,勝在樸拙頗有古風,鏤空花紋是幅《鬆鶴圖》,彆有幾分韻味,那一隻小鶴振翅欲飛,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這暖爐多好看,乾什麼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塵搖了搖頭:“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來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剛直,斷案不知變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報複彈劾,林林總總罰俸下來,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絹一匹、銀子六兩、寶鈔兩百貫。

這樣一個暖爐就要七十

六兩紋銀。

秦王府還有一府人要養,又不能喝西北風。

大理寺卿已經不吃肉、不吃菜、每天隻喝小米粥,拚命攢了。

孤魂兄:……

廉潔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攢了一輩子錢,沒來得及給糾纏一生的宿敵買個漂亮的小暖爐。

說心酸的確心酸,說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塵自己都覺得好笑,摸了摸那個暖爐,低聲向他的小仙鶴保證:“來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個賬房、做個師爺,做個給人寫墓碑的。

他聽說寫墓誌銘很賺錢,賺潤筆費,也能攢夠錢給他的小仙鶴買個漂亮暖爐。

他怔忡站著,時鶴春給他買的那一襲冬衣早已穿得半舊,勝在針腳細密、布料厚實,仍能禦寒。

秦照塵引著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攤子上,要了兩碗熱騰騰的臘八粥,又買了塊飴糖掰碎了,一小塊一小塊放進去。

時鶴春不愛吃飯,非得喝粥的話,就一定要這麼吃。

……

那天來砸王府門的時大人,其實還病得自己起不來。

病得手都抬不起來的人,用厚實大氅裹得嚴嚴實實,拿轎子抬著,還要靠著軟枕才不倒下去。

秦照塵看得心焦,看時鶴春實在悶得要上房了,也隻得趕了府上破馬車,帶時施主出去逛街:“想去什麼地方?”

時鶴春隻是想拽他出門玩,也沒想過要去什麼地方:“你看著走……去哪兒L不一樣。”

秦照塵皺眉:“怎麼會一樣?”

時鶴春自己坐不穩,沒骨頭地靠在大理寺卿身上,掀開眼皮看他一眼,歎了口氣又閉上。

秦照塵整個人都不敢輕易動,小心抱著他,沉默一會兒L,慢慢反應過來:“……家裡又不安生了?”

時鶴春笑了笑:“我病成這樣,母親怎麼受得了。”

秦照塵的手在袖子裡攥得顫了顫,不自覺地抱緊時鶴春,像是想要把人搶出來。

從哪搶出來,他也不清楚,或許是時府,或許是命數。

時鶴春身上酸疼難熬,被他這麼緊緊抱著,反倒舒服了點,慢慢呼出口氣:“去京郊吧……去透透氣,今天不逛街了。”

反正逛街也逛不動,秦大人什麼都買不起。

還不如等回頭采買的時候,時府一樣買兩份,一份直接送到秦王府上,更省時間。

時鶴春說要拉著秦王殿下買寒衣,也不過是個借口。

隻不過是……越發肆意妄為的奸佞,已不敢再像兩年前那樣,二話不說闖進秦王府,扯著小世子出門逛街玩了。

買寒衣置冬貨算是辦正事,日理萬機的大理寺卿無暇去,回絕了也沒什麼的,改日再約就是。

若是興衝衝上門找人,再被當麵拱手謝客、關門落鎖……再這麼來上幾次,以時鶴春如今的病勢,大理寺卿就真得去時府吊唁上墳了。

時鶴春咳嗽了兩聲,把喉嚨裡的血氣慢慢咽下去,不嚇唬沒見過人吐血的秦大人。

時鶴春閉著眼嘟囔:“你還說,等我考中了,就來京郊放風箏還願,謝菩薩庇佑。”

兩年過去,這願也沒還。

時鶴春自己放了個風箏,沒放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秦照塵收緊手臂,用大氅將人裹緊,悔得胸口生疼:“什麼樣的風箏?我去撿。”

“撿什麼,下頭全是酸棗樹,一紮一身血。”時鶴春笑了笑,他如今精神頭很弱,支撐了這半日已極疲倦,閉上眼,“帶我去吹吹風……就行了。”

馬車還沒到京郊,時鶴春就昏睡過去,這樣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盜了一身的虛汗。

秦照塵哪敢讓他吹風,叫馬車在郊外停下,小心翼翼抱著人躺好,自己下車去看了看那個風箏。

原本應當是隻花裡胡哨的小彩鶴……大概是鶴,讓時鶴春自行創作發揮過了,想必相當的色彩斑斕。

兩年過去,這些本該豔麗斑斕的顏色,早被雨打風吹淨。風箏也早就被刺破多處,又被山風撕得支離破碎,隻有骨架還是原狀。

秦照塵不敢去撿,不是怕懸崖危險、酸棗多刺,是那風箏看得廟裡出來的照塵和尚心驚肉跳。

恍惚裡,在他眼前墜崖的,仿佛不是風箏……仿佛是時鶴春。

反正也沒人牽著了,叫山風胡亂刮一刮,沒風了就一頭栽下去,任憑利刃刺穿、風吹雨打,就留在山底下。

有人披著大氅,叫車夫扶著,慢慢走到他身旁:“想什麼呢?”

秦照塵倏地回神,這次是真被嚇得魂飛魄散:“你怎麼下來了?”

“下來看看你。”時鶴春皺著眉,看渾渾噩噩的大理寺卿,“醒神。”

秦照塵被他冰冷的手指按住眉心。

秦照塵醒過來,不由分說抱起這個亂跑的人,幾步就跑回馬車,片刻不停跨進車廂:“胡鬨!以後去哪都和我說,絕不準——”

他這樣說了幾句,覺得自己語氣太重,遲疑著停下,卻發現懷裡的小仙鶴居然聽得美滋滋,神色甚至還很高興。

秦照塵有些頭痛:“有什麼可高興的?”

“我高興我的,你管我乾什麼。”時鶴春徹底攤開手腳,舒舒服服賴在大理寺卿身上,“誒,我去哪都得和你說?”

秦照塵還沒來得及說話,時鶴春就扯住他的袖子:“我想去聽戲,走吧小師父,去聽會兒L戲。”

秦照塵今日打定了主意陪他,攥著袖子裡那個慘兮兮的五兩銀子的荷包,狠狠心點頭。

時鶴春奇了一聲,得寸進尺:“我還想去逛一逛酒坊。”

“聞聞酒香無妨。”大理寺卿如實稟告,“買不起。”

時鶴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按著肚子笑得發抖,險些就從秦照塵懷裡栽下去。

他笑得太厲害,一不小心就又咳嗽。這咳嗽來勢洶洶,好不容易平複下來,口中已全是血腥氣。

秦照塵眉峰蹙得死緊,緊緊抱著他,小心替他拍背:“怎麼咳成這樣?”

時鶴春擺擺手,把那口血咽回去,摸出新從秦王殿下這勒索的小酒壺,灌了幾口酒。

“沒事。”時鶴春早就咳成這樣了,不是什麼大事,不打算叫秦照塵知道,“走,聞聞酒香去。”

秦照塵其實想叫他回家歇著,可一想起時鶴春府上那些鬨心事,這話也勸不出。

……他甚至想把時鶴春帶回秦王府。

生性規矩到迂訥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麼名頭、什麼借口,把時鶴春帶回秦王府。

這一路上,時鶴春還在不停突發奇想,向秦王殿下稟告想去的地方。

時鶴春想去茶樓,想去工坊街,想去糕點鋪。

時鶴春想去城隍廟,想去算命攤。

時鶴春想去江南……

“……”大理寺卿一共就五兩銀子:“時大人。”

這次這個“時大人”叫得就動聽,時鶴春笑得又咳,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軟了胸肋,幾口血接連嗆出來。

“彆怕,這是淤血,大夫催著我吐出來……催了好些天了。”時鶴春閉著眼睛,空出隻手拍秦王殿下,“我這是心有鬱結,如今沒了。”

秦照塵被他唬住,死死抱著軟在懷裡的時鶴春,低聲問:“跟我回府歇一日,行麼?”

時鶴春當然樂意,唰地睜開眼睛,半點看不出是個剛吐血的人,一把扯著他:“你說的。”

……

想起這些事,就好像淩遲之餘,又有飄香的新酒佳釀澆下來。

秦照塵請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著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樓、工坊街和糕點鋪。

又去城隍廟進了香,去算命攤測了測字。

秦照塵給時鶴春買了新茶,買了幾斤時大人最喜歡的糕點,買了工坊街上的陶塤竹笛、又買了個風箏。

秦照塵拎著這些滿滿當當的東西,站在城隍廟前,看著掌心的一個“鶴”字,怔怔出了會兒L神。

算命的對著這個字,測他有天降橫財。

半準半不準,橫財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從地下挖出來的。

……挖出了個據說是秦王府的舊庫,這也是為什麼,大理寺卿最近燒寒衣、買紙墨,顯得好像很有錢。

秦照塵慢慢收攏手掌,將那個字藏起來。

他定了定神,對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說:“在下……想去江南。”

孤魂兄:……

大理寺卿腰間的官府印信,被一陣風拎著晃了晃。

秦照塵低頭看清,笑了笑,扯下來拋進枯井,攥著袖子裡那壺酒:“在下想去江南。”

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過往,看他寫時鶴春的傳記,路上大概會不寂寞些。

倘若沒有,那就一個人去。

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風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

孤魂在他袖子上寫:可。

孤魂寫:秦大人。

孤魂寫:去江南要三千兩。

秦大人:“……”

……

莊忱就知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遠門要花多少錢。

窮成這樣了,時鶴春給他留的那些銀子,秦照塵還不肯動。

時鶴春當初假托“秦王府舊庫”,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兩銀子……是當初科舉的錢沒花完。

時鶴春本來想著,哪天挖出來,逗秦小世子開心的。

誰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窮得這麼驚天動地,一個暖爐都買不起。

……

足足五十兩雪花銀。

五十兩啊。

可把大理寺卿厲害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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