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不怎麼成功。
商南淮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人已經進組拍戲,隻來得及短暫回幾條消息。
消息是沈灼野發給他的,這至少讓他鬆了口氣……至少沈灼野活下來了。
人活著就比什麼都強。
醫生說的風險,讓商南淮這個不相乾的人,聽著都心驚肉跳。
拍戲的間歇,商南淮忍不住打視頻過去,看見對麵白慘慘的病房,沈灼野穿著病號服,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沈灼野勝在骨相,這點比商南淮強,胖瘦都不脫相,瘦成這樣還是好看,皮膚蒼白,眼睛安靜漆黑,少年氣反倒更濃。
商南淮不合時宜地嫉妒了幾秒,自己都覺得好笑,搖了搖頭:“老天爺給你喂飯吃啊。”
他單刀直入,問視頻對麵的人:“你讓我幫你操作退圈,是讓我幫你發聲明嗎?”
沈灼野慢慢點了點頭。
這事沈灼野自己總是搞不定,公司不舍得放這麼棵搖錢樹,恨不得往死裡壓榨他。
現在沈灼野病了,那群人倒是一瞬間銷聲匿跡,安生得仿佛不存在。
商南淮退過圈,有這個經驗,幫他寫個聲明、運作一下倒是不難,沈灼野也給他發了賬號密碼……就是這本來該是經紀人乾的活。
商南淮話到喉嚨又咽回去,還是沒提邵千山。
沈灼野會拜托他這件事——商南淮拿不準沈灼野是怎麼想的,但商南淮自己衡量,確實不能把這事交給邵千山。
邵千山隻會把這件事做成鐵證,做成“校園暴力罪魁禍首悔不當初,退圈反省贖罪”。
商南淮答應了沈灼野幫忙,畢竟不乾白不乾,親手送走對家,還能接沈灼野留下來的不少資源,換誰都不可能拒絕。
“退圈就退圈,沒什麼大不了,過兩年複出就行了。”商南淮說,“人活著比什麼都強。”
視頻裡的人精神很不好,帶著呼吸機,瘦得嶙峋的肩膀陷在枕頭裡,聽見商南淮的話就微微彎了下眼睛。
這樣的動作顯得很乖,沈灼野慢慢點頭,動作吃力,黑潤的眼睛安靜溫馴。
商南淮忍不住皺了皺眉。
沈灼野是該休息一段時間,把身體跟精神頭都好好養養。
人活著就有翻身的機會,無非是等上個幾年,商南淮不就等到了?
等那時候一舉複仇,給邵千山挖個坑,摔不死這丫的。
商南淮這麼給沈灼野開導,順便罵邵千山兩句泄憤——他現在看邵千山也不順眼到極點,進組之前兩個人剛吵崩了,商南淮正琢磨著單飛。
之所以會吵架,還是沈灼野給商南淮惹的麻煩。
那張紙和那雙慢慢合上的眼睛,折騰得商南淮好幾天沒睡好覺,還是忍不住去找了邵千山,隱晦地提了幾句,當年說不定有隱情。
說不定沈灼野當年確實沒偷錢,說不定是彆的什麼人偷的……
……才說到這一步,邵千山的
臉色就已經陰沉得嚇人。
商南淮提醒他不要聽信一麵之詞,反倒被邵千山反詰,什麼才是一麵之詞,是誰在聽一麵之詞。
邵千山對商南淮說,你私下裡去見沈灼野,不是沒被拍到,照片就在辦公室抽屜裡,花大價錢買下來的,沒讓狗仔曝出去。
邵千山說,沈灼野就是個混混、敗類,從根上就是歪的,說出來的話沒一句可信。
邵千山說,沈灼野說沒偷錢,有證據嗎?那錢最後是在沈灼野打工的農場窩棚裡翻出來的,有當事人,有照片。
邵千山說,商南淮,我們這麼多年了,你信他不信我。
……
商南淮想起這事就糟心。
兩個人不歡而散,他被邵千山氣了個半死,又氣沈灼野——這種事跟誰說不好,乾嘛非跟他說?
這脾氣還沒法衝著沈灼野發,不用醫生提醒,商南淮也看得出沈灼野這狀態不好,都不敢高聲:“彆光我一個人說……說說你。”
商南淮問沈灼野:“退圈以後,有什麼打算?”
沈灼野睜著眼睛,怔了一會兒,拿過手機打字:睡覺。
都這樣了還不忘加句號,商南淮哭笑不得:“行……睡吧,多睡點。”
他不知道沈灼野為什麼不說話,猜測是手術下呼吸機傷了嗓子,商南淮以前演過幾部醫療劇,有這種情節。
劇本總能逢凶化吉,再危險的病也能九死一生地好起來,商南淮也就相信沈灼野,這人一定也能好。
“有什麼事要幫忙,就打電話。”商南淮罕少跟人說這種承諾,猶豫了一陣,還是跟沈灼野說,“發個短信也行。”
“我是真挺想再跟你搭回戲。”
商南淮說:“趕緊把病養好,回來開工……到時候沈大影帝發通告,隨便踩我。”
商南淮禮尚往來:“我絕對配合,躺平任踩,隨時表演無能狂怒。”
這話總算把視頻裡的人逗出點笑模樣。
商南淮看著舒心了,也跟著笑:“行了,高興點。”
“要解脫了。”商南淮說,“是不是挺輕鬆?”
他說這話,本意是想說自己回頭就給沈灼野發退圈聲明,可邊敲草稿邊抬頭,卻發現視頻裡的人顯而易見地有了變化。
像是什麼沉重到極點的東西,被輕飄飄放下了,一身乾淨輕鬆。
商南淮莫名生出不安。
他放下手機,皺了皺眉,聽見沈灼野“嗯”了一聲。
這人原來能說話。
那乾什麼非得打字?
沈灼野能說話,隻是咬字很慢,發音有些滯澀,像是剛學會說話不久:“商南淮。”
商南淮停下編輯草稿,蹙了眉看他。
沈灼野不是什麼混混敗類,商南淮意識到,邵千山這個金牌經紀人也有瞎眼的時候,這是璞玉生錯了地方。
生錯了地方,沈灼野要是好好長大,比他們都強。
沈灼野有一
萬種活法。
一萬種活法裡,命運把他推進最差的一種。
這麼一塊璞玉被當成石頭磋磨折騰,自己掙紮著放出一點光,就被重重摔碎。
還遇上了商南淮這麼個沒有心的對家。
商南淮和沈灼野單方麵做對家,他搶沈灼野的資源,讓沈灼野替他擋槍扛雷,踩著沈灼野重新大放光彩。
沈灼野跟商南淮說過最多的話是“謝謝”。
為什麼謝呢,商南淮想,自己隻是陪他說了會兒話。
難道沈灼野這輩子,就沒人陪他好好說過話。
沈灼野的黑眼睛烏潤乾淨。
“謝謝。”
沈灼野說:“再會。”
——
這大概是沈灼野這輩子說過唯一的一句謊話。
沒有“再會”,他們沒再見過麵。
手術失敗後,沈灼野的預估壽命是半個月到一個月,因為莊忱有時間表,所以這個時間是很清晰的“十七天”。
第七天,沈灼野選擇出院,沒回住處,也沒有收拾任何東西。
第十天,沈灼野一個人到沒人認識的地方,帶著攢夠的錢繞了一圈,很快就買下一幢帶院子的小房子。
第十一天,沈灼野躺在草坪上,睡了一天。
第十一天的傍晚,沈灼野收拾房間,煮了一點湯喝,上床睡覺。
他一動不動睡到第十三天,收到一些商南淮發過來的消息,告訴他退圈的事辦好了,讓他有時間看一看。
szy:謝謝。
商南淮這次的消息回的很快,像是一直在等:你跑哪去逍遙了?
商南淮:公司要收回你的住處,你那些東西怎麼辦,不要了?
商南淮:我可以先幫你保存,等你回來拿。
szy:謝謝。
商南淮險些被他氣得摔手機:開視頻,你開視頻。
沈灼野沒開視頻,他睡著的時間比想象中久,他隻是想簡單睡一下,就出去曬太陽,做個秋千。
房子原本的主人是一對木匠夫妻,家裡收拾的很乾淨,工具也都保存得很好。
沈灼野小時候在農場打工,其實很擅長做木工活,第一次看到草坪,就覺得很適合有個秋千。
沈灼野躺在床上,等他的心臟允許他做這件事,暫時還不行,他看著自己躺在冷汗裡痙攣蜷縮,看著自己瞳孔渙散失焦,睜著眼睛失去意識。
醒過來時手機還在他手裡。
沈灼野覺得好很多了,慢慢起身穿衣服,回消息。
szy:要收費。
szy:我是大明星,不能隨便開視頻。
商南淮叫他氣樂了,又因為沈灼野終於這麼說話,看起來像是恢複了本性,徹底鬆了口氣:多少錢?
szy:十個億。
商南淮:。
商南淮也猜出他是不想開,他猜沈灼野不想見熟悉的人,這種感覺商南淮過去也有。
也有那麼兩年,商南淮一個人跑去與世隔絕,誰也不見誰也不理。
將心比心,沈灼野這麼做,也不奇怪。
商南淮:算了,沒錢。
商南淮:我接了個邀約,再過兩年就是十三年之約了,你回不回來?
“十三年之約”是當初他們那部電影裡的劇情,廢棄鋼廠裡的少年各奔東西,都去過自己的人生,約了十三年後見。
之所以是十三年,是因為十三年後,他們裡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滿三十歲,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