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是南流景收集魂魄妄改天命,終歸事發,被封了仙脈、奪了修為,罰下凡塵,要做比凡人還不如的廢人。
這是燕玉塵這些年來,第一次沒有人教,自己做事。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將重傷昏死的南流景抱回了雪宮。
小傻子長得瘦弱單薄,咬緊牙關一步一晃,將人從半截登天梯上抱下來,後麵的路沒力氣走了,就膝行著挪,磨出長長兩道血痕。
登天梯散儘,燕玉塵給南流景喂水喂藥,擦臉拭血,將天罰的傷口儘數裹好,又去給南流景熬藥煮飯。
燕玉塵很會煮飯,煮得很好,菜做的也好吃,熬出的羹湯香濃,色香味俱美,比禦膳房的還要更可口。
他給南流景喂了粥和藥,守了南流景一宿,慢慢改了主意,走出去做皇帝。
小傻子清楚自己不是這塊料,原本不想做皇帝,想找個機會偷跑,去沒人認識的地方開飯館。
但南流景仙脈被封,修為儘毀,要重新修煉,必須有個清淨地方。
如果叫外人知道了昔日高居雲端的大國師、攝政王落到如此境地,虎落平陽,定然有犬來欺,小傻子比誰都更清楚那是什麼滋味。
燕玉塵坐在那把龍椅上,依舊請南流景做攝政王,給了他本朝最高的尊榮。
可惜,做了皇帝的小傻子,也不可能因此變聰明。
燕玉塵並不會治理國家,他站在南流景身後,跟著攝政王學,看南流景批閱那些奏折——國運與國師休戚與共,南流景管這些,也是為了修為。
舉國氣運加持,加上燕玉塵派人搜羅來的奇藥,南流景的仙脈恢複得並不慢,兩三個月就已有起色。
燕玉塵捧著熬好的藥粥,跟著高興。
他心裡清明,懂得道理,知道做皇帝也不能驕奢淫逸、列鼎而食。
燕玉塵慢慢算著賬,把每日的好香料節省下來,給南流景清心安神,把補身體的藥材留下來,給南流景熬藥粥。
他怕南流景太辛勞,日日給南流景研墨,學著批奏章,縱然無法處理繁複政務,批些廢話滿篇的尋常文書,總還沒什麼問題。
燕玉塵一筆字寫得很漂亮,縱逸俊秀,端莊流利,很不像他這個人。
燕玉塵不太說話,除了在朝堂上演皇帝,剩下的時候便津津有味,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他那些“自己的日子”,也都和南流景有關。
比如每日隨攝政王學,跟著攝政王批兩個時辰的奏章,每日熬半個時辰的藥粥,做半個時辰的菜……再花上不一定多久,等修煉結束的攝政王一起吃晚飯。
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就這麼日複一日,就能過很久,久到南流景取走他的殘魄。
燕玉塵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南流景同他說過,他記住了。
他是南流景要找的一魄,南流景答應他,取魄的時候不疼,他信了。
小傻子就是有這個改不掉的毛病,人家說什麼都信。
小傻子死在十九歲的最後一天。
燕玉塵沒來得及活到行冠禮,沒來得及去開飯館,也沒來得及吃最後那一頓晚飯。
那頓飯很香,他還和民間學著做了兩個蜜棗粽,抱著膝坐在榻邊,一邊聞著飯菜香忍餓,一邊想,一會兒攝政王會挑哪一個。
一支飆射進來的白羽箭將他穿透。
他被釘在地上,血從口中湧出來,燕玉塵茫然地張著眼睛,看著謀逆的兄弟帶兵圍了雪宮……他在門口看見南流景的影子。
南流景身邊還有另一道虛影,即將凝實,那虛影來到他麵前,撥了撥他頹軟的頭頸。
“不錯。”那虛影道,“沒沾因果?”
南流景點了點頭:“沒沾,那一箭是燕玉林射的。”
燕玉林是那個謀反的兄弟。
燕玉塵躺在地上,慢慢想了一會兒,想起燕玉林是個什麼樣的人。
殺心極盛,生性扭曲,麵上裝得一派風雅溫潤,背地裡叫人把他按在結了冰的湖水裡,叫了茶水慢慢欣賞。
燕玉塵扯住南流景的衣擺。
對著南流景,他第一次說這個人沒教過他的話。
“……不行。”
燕玉塵發不出聲,每張一次口,就有更多的血湧出來,身體在劇痛的折磨下抽搐:“壞人……不行。”
他不懂更多的道理了,但皇帝不能給壞人做。
壞人不行,好人會死在壞人手裡,死了好官,然後死軍隊和百姓。
小皇帝拔下那支箭,他學了些仙術,飛還飛不起來,但強身健體,一時半刻也能撐。
燕玉塵最擅長的是障眼法,他用這個躲起來,看這些人暴怒著找他,看自己的血從身體裡慢慢流乾。
他躲開這些人,慢慢爬到了那把龍椅上。
他工整寫好禪位詔書,將皇位傳給了個最精明強乾、勵精圖治的兄弟,靠在龍椅上歇了一會兒。
燕玉塵其實不太能想通,這些道理都是南流景教給他,為什麼南流景並不照著它們做。
他握著毛筆的時候,想起南流景教他習字……攝政王有些不耐煩,但看他把四方框畫成圈,還是被氣得失笑。
“算了。”南流景說,“不開竅就不開竅吧,一道殘魄,不難為你了。”
南流景說:“以後找我,就畫個圈。”
燕玉塵蘸著血,慢慢畫了個圈,畫到最後一點,滿是血的手把它抹去。
他坐不住了,身體開始向下滑,開始變得冷。
燕玉塵還是不相信南流景會騙他,握著那支白羽箭,摸了摸鋒利的箭尖,把它一點一點插進胸口。
這支箭把他和詔書一起釘在龍椅上。
沒多少血,血在路上流乾了。
燕玉塵看著闖進來的人影,他的視野變暗,無法分辨是什麼人,隻是在慢慢地想,這次學會了。
這次學會了,是疼的。
很疼。
他再也不要吃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