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沒能在馳光苑找著弟弟。
招魂符沒了影子,新帝在袖子裡翻了幾遍,發現這件事,反倒覺得放心。
“就該這麼做。”新帝說,“要自己拿著。”
燕玉塵藏得很好,找不見蹤影,哪怕以仙家道術,也查不出半點線索。
但新帝總覺得,殘魂應當就在附近,並沒走遠。
畢竟幼時也是這樣,那樣一個小不點,路也走不太穩,自己張開胳膊搖搖晃晃邁步,跟著六哥,像條安靜的小尾巴。
平時也注意不到,偶爾會在角落裡,看見偷偷探出來的小腦袋。
……實在很難堅持不心軟。
新帝這樣想了一陣,神色就變得柔和,看著灌袖的清風,緩聲道:“那就不回去。”
不回那具軀殼,也不回馳光苑。
強行將殘魂聚攏,收回軀殼,迫著活過來,過不想過的日子,和那些人的行徑又有何異。
新帝站在馳光苑的石板路上,看著日過修竹,落下斑駁光影。
這處林苑修繕得很好,風雅幽靜,彆有洞天,流水引涓涓靈氣,是專門為了供奉國師修的住所,不是給小孩子住的。
不是給小孩子住的,自然也不會特地有照顧小孩子的人。
六哥走以後,燕玉塵在這種地方長大。
從早到晚都是一個人,沒人看見他,沒人理會他,沒人同他說話。
燕玉塵在彆院的時候,雖然不愛說話,但要說的時候,其實也能開口,隻是聲音小些,比旁人稍慢。
在這馳光苑被仙人養大,連話也說不流暢了。
……
新帝將手抬起來,輕聲問:“跟六哥出去玩?”
他在原地等,也在思索去什麼地方——雪宮被他封了,燕玉塵在那地方被一箭穿胸,看著兩位仙人和逆黨一同進來,被那位“洛仙尊”像個器皿一樣隨手撥弄。
對付逆黨,新帝違背昆侖的規矩,暗中使了些道術,那些人死歸死了,魂魄還在受雷罰。
故而宗廟也不方便去,細想之下,那地方冷清,去了也沒什麼意思。
山上廟宇……也不便去,兩位仙人還在打,一時半會兒怕是打不完。
新帝漠然抬眸,往那悶雷滾滾處看了看,神色平淡,事不關己,將視線收回。
他怕嚇著弟弟,冷意一閃即逝,儘數斂回眼底,又恢複了溫和神色。
“去買肉包子?”新帝柔聲說,他查到燕玉塵的蹤跡,弟弟從馳光苑偷跑出去,喜歡去山下的小鎮玩,“剛出鍋,熱騰騰的。”
風過竹稍,日影微動,正躊躇間,又聽見六哥說:“糖餅,紅糖餡的,咬著燙嘴,吃著……甜透腔。”
這些話當做吆喝還聽得過去,不論是昆侖修道還是人間帝王,一板一眼的念出來,冷冰冰語調僵硬,都實在太生硬無趣了。
新帝自己都這麼覺得,搖頭低哂了下,正要舉步,那陣風卻已朝
他落下來。
柔軟的、埋在記憶裡的感觸,悄然重現,覆在他手上。
遲疑片刻,那陣軟軟的風,慢慢捏住他的手指。
新帝定在原地。
他這樣站了半晌,問:“要不要六哥抱?”
殘魂似乎還聽不懂這種話,但很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躲,被六哥抱起來。
新帝攬著看不見的弟弟,想要護著他的背拍撫,手落在背後時,卻觸碰到冰冷的濕漉,動作驟然停頓。
殘魂身上的箭創未愈,被人觸碰就疼得打顫,卻還是乖乖伏在他懷裡,一聲也不出。
新帝閉上眼,把迸出的殺意吞回去。
這三年裡,很少有人會提起那一晚的事,即使不得不提到,也特意避開當時的具體情形,不敢多說。
不是說的時候。
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新帝放開手臂,小心把弟弟放下,仍牽著那隻手,輕聲問:“這樣好些?”
殘魂隻是勉強聚攏,回答不了這麼複雜的話,但覺得不疼了,立刻就恢複心情,也牽回六哥的手。
“……包子。”殘魂小聲說,磕磕絆絆,“肉包子。”
新帝神色更柔和,摸索到他的發頂,撫了撫:“我們去買,你教一教六哥,哪一家好吃。”
殘魂牽住他的手,拉他往外走。
新帝被殘魂領著向外走,恍惚間竟像是又回到少時,牽著在彆院養得開朗起來的燕玉塵。
他生性陰沉不討喜,擅謀劃、重心機,看著雪團似的小不點踩著石板,一下一下地努力蹦著,往下一塊石板跳,那一會兒出神,竟也忘了芸芸紛爭。
也有過那麼一瞬,野心勃勃的六皇子不想去昆侖,也不想做皇帝,隻想帶著弟弟在山下漁樵耕讀,做一世凡人。
他在昆侖,從未收到過燕玉塵的來信。
……他以為他弟弟跟了仙人,受長生之術,遨五湖四海,會過得好。
他以為燕玉塵會過得好。
他不知道,原來在仙人眼裡,他弟弟隻是塊殘魄,是隨手可棄的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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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巔之上,雲端風起,已亂成一團。
洛澤抹去唇角血痕,平日裡風雅清和的麵龐,此刻竟隱隱透出幾分陰冷:“南流景。”
“你為了個殘魄,為了個早該死的石頭……還真是竭儘心力。”
洛澤盯著他:“你不想做仙,不想回天上,自己折騰便是,我不攔著——可你不依不饒,連我都牽扯上,又是什麼意思?”
“我並非牽扯你。”南流景低聲說,“洛澤……那不是你的功德。”
他隻守不攻,身上傷勢也隻重不輕,一時竟有些無力起身,又跌回去。
身上那幾個被豁出的血窟窿,稍一動彈就牽扯劇痛,逼得他眼前泛黑,眼前金星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