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1 / 2)

南流景回神時,那對兄弟已不知所蹤。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開,路上人來人往,不少人悄悄側目,打量這衣衫襤褸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著牙關,勉強攢起些力氣,拖著兩條腿往不起眼處走,拚力催動氣海,在空蕩的經脈裡搜刮出一點仙力。

……到這時候,再聽不出新帝的用意,未免遲鈍過了頭。

早該看出,燕玉塵這兄長城府深藏,鋒芒內藏,絕不僅僅是被皇位砸中的好運氣這麼簡單。

隻怕當初皇位交接之時,這些後續謀劃,就已被相當縝密地逐一定下。

借他之手,保住燕玉塵的肉身,收斂燕玉塵的神魂。又比他更清楚洛澤的心思,打著供奉仙人的名頭,順勢在他們眼皮底下建廟宇、攢香火……

一念及此,心頭巨震,竟叫他陡然愣在原地。

既然這些都在那人間帝王的掌握之中——那麼他與洛澤這一場兩敗俱傷,又是不是也早被算好了?

倘若真是這樣,是不是還有更多後招,等著他,等著洛澤?

新帝究竟要做什麼——這疑問實在可笑。倘若洛澤當初不是魂魄轉世,而是在人家手中飽受折磨、魂飛魄散,他會做什麼?

會做什麼?

南流景定在原地,冷汗冒出來,寒意自背後陡竄。

……他會複仇,會不死不休。

會讓對方也嘗儘這種折磨,甚至百倍、千倍地還回去,魂飛魄散還不夠,最好永不超生。

這是理所當然的,沒什麼能阻止他,沒什麼能讓他改變主意。

一報還一報,有仇的人自然要報仇,天經地義。就算告到天上評理,天道也不會管這種事。

南流景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掌心由袖中掏出,緩緩翻開一枚用來找洛澤的傳聲符,正要捏碎,視線卻已定在不遠處。

不遠處……他看見一道影子,拎著幾包藥,走過街巷。

南流景不由自主追上去。

他越走越快,連那枚傳聲符不知什麼時候從手中失落,也全無所覺,隻是追著那道影子。

這是個相當不理智的做法,他看見燕玉塵,可燕玉塵已經死了。

肉身死在三年前,魂飛魄散湮滅。花了三年時間勉強湊回的殘魂,還是渾渾噩噩,睡在新帝懷中。

南流景心中清楚這件事,腳下卻停不住,他迫切要追上去,至少為了昔日的擅作主張,向燕玉塵道個歉。

那些信……燕玉塵即位後,他才開始攔截那些信。

他那時覺得自己這麼做並沒錯。

做大國師時,他尚且有仙力仙術,翻雲覆雨易如反掌,許多事沒必要特地管束,不論如何總能應對。

跌落凡塵成了廢人,就不得不細加謀劃,精心盤算,以免某處超出控製,亂得滿盤皆輸。

這一局棋在他看來,已設得足夠精妙,沒有輸家。

他和洛澤要國運,洛澤

因此得以修複魂魄。燕玉塵那兄長在昆侖修道,不受人間事打攪,眼看著道術有成。

燕玉塵——燕玉塵難道會不願意?

難道這麼點好賴都想不通?寧可做個傻子叫人欺侮恥笑,渾渾噩噩一世,也不願轉世投胎?

等他回了天上,自會給燕玉塵尋個好來世、好去處,找個福澤深厚之家,自幼飽受疼愛,長成個鐘靈毓秀的翩翩君子。

這麼做對誰都好。

他執掌天機千年,做這些事對他來說,幾乎像是鋪開一張早就清楚該怎麼落筆的圖畫。

不需要更改,不需要乾涉。

做攝政王,他有把握讓國運在燕玉塵手中昌盛,借此恢複修為,也救回洛澤。

——燕玉塵隻管裝得像個皇帝就行了。

一個不會添亂、會照他說得做的小皇帝,是最合適的。

一個聽話的,眼裡全是他的傀儡。

……

南流景腳下重重一絆,臉上血色瞬息褪儘,愣怔在原地。

這念頭不是他自己的。

不知為何,突兀響在他腦中。

像條鞭子,絞著天道化成的因果,長蛇似的卷在他身上,豁開皮肉,生生扯下塊骨頭。

在他前麵不遠處的“燕玉塵”停下來,隨手拋了藥,轉回身。

……原來是洛澤。

南流景停下腳步,看著以仙術傳音,在自己神魂識海中說話的洛澤。

原來他偶爾也會認錯,這不奇怪,他把燕玉塵教得很像洛澤。

他讓燕玉塵學洛澤的氣度,學洛澤的風雅,他管這叫“裝得像個人”,於是小傻子便乖乖跟著學。

“我還是想不通。”洛澤走近,神色晦暗難明,“莫非我想錯了?你要的難道不是個傀儡?”

為何如今又百般不情願,不肯帶個空殼回天上,非要讓個傻子活過來——難道在南流景眼中,這傻子本來也是活著的,也有心?

南流景臉色慘白,看著走近的洛澤,胸口幾乎不見起伏。

“難道我真想錯了。”洛澤問,“你在意他,是因為他是燕玉塵?”

洛澤很少把這個名字念出來。

在他眼中,燕玉塵不是燕玉塵,隻不過是他的一道殘魄——凡人神魂虛弱,剩下的三魂六魄,又怎麼能和仙人一魄相抗。

沒有他這一魄,燕玉塵不會有這樣天賜的福緣,又是投生帝王家,又是做皇帝。

燕玉塵說不定生在什麼窮到不行的陋巷深處,討幾枚錢,等著人家施半碗粥,活一日算一日,死了也沒人知道。

“……是。”南流景說。

他低聲承認:“我在意燕玉塵。”

這話不僅讓洛澤的臉色變了變,就連南流景自己的臉色,也跟著變得慘白若紙。

連他這個人也像是忽然變成了紙糊的,一捅就穿,撐不住搖搖欲墜。

他從未想過,自己在乎的究竟是殘魄,還是燕玉塵——這問題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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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是在他被奪了修為、廢了仙脈,跌落凡塵重傷幾死,開始用“人”的心思去想這一切的時候。

在他被拖回雪宮,做了攝政王,小皇帝昏睡了三日三夜醒過來,一認出他,烏潤眼瞳裡就露出笑的時候。

那種眼神再不會有了。

如今的燕玉塵已不是小皇帝,是片比風還輕的殘魂。

殘魂尚且沒認出他,空渙茫然的眼睛裡,就已滿是恐懼警惕,是從未痊愈的傷口,淋漓鮮血與壓不住的疼。

“他……不會淪落到乞討為生。”

南流景忍了忍,還是說:“燕玉塵有手藝,天生就很會做飯,他可以去餐館做管吃管住的學徒,給人幫工,換飯吃……”

洛澤聽著隻覺荒唐,在仙人眼中,這和乞討又有什麼分彆:“這話是你說的?”

南流景也覺得恍惚。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想這些……莫非不知不覺間,他已徹底成了人。

汲汲營營、毫無遠見,成了在這俗世裡糾纏,有口飯吃就覺得滿足,就覺得能活下去的凡人。

可他還是忍不住說,仿佛已經可見這些,仿佛曆曆在目:“他給人幫工,慢慢攢下一些錢……可以去開個包子鋪。”

如果這一世,南流景沒能及時找到這片殘魄,燕玉塵早晚要被當成個累贅丟出宮中,或許就會這麼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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