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1 / 2)

南流景發不出聲。

他看見殘魂身上的箭傷,三年過去了,原來這傷並沒好。

這是自然的,因為人就是這樣……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時的傷也不會自己複原,疼痛也不會消失。

治好一具軀殼,粉飾太平,弄得多完好,多安然無恙,都沒用處。

那隻是一具無魂無魄的空殼。

……

南流景看著眼前的殘魂,不知該怎麼做,身上悄然發冷。

燕玉塵的殘魂還沒醒,不認得他。那片混沌之中,強烈的痛楚與迷惘卻已先一步,掙紮蘇醒過來。

於是小皇帝的殘魂溢出微弱鬼氣,螳臂當車地攔他,攔住與叛逆合謀的凶手,讓六哥走。

他也看見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雙幽暗的眼睛裡,裝的是什麼情緒,又藏起了什麼念頭……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開口,喉嚨竟也像是被箭戳了個洞,漏著冷風,說不出話。

……南流景看著燕玉塵。

他說不出話,隻是在想,自己過去,竟然也從沒察覺這件事。

從沒察覺,他被奪修為、廢仙脈,打下凡塵,本該貶入塵世受苦煎熬時……那個自不量力奉天承運,替他攔下這一道罰的小皇帝,隻是凡人。

燕玉塵沒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沒這個念頭,燕玉塵想去賣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賣包子,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塵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擺弄木頭人,就是玩石頭。他給一塊石頭仔細洗乾淨,搭了包子鋪,又慢慢變成大一些的餐館。

那實在是塊尋常過頭、平淡無奇過了頭的石頭。

連個像樣的誌向也沒有。蒸出餡大皮薄、雪白暄騰的大肉包子,熱騰騰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齒留香,高興得像是成了仙。

可賣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開餐館的也不行。

燕玉塵還是做了小皇帝,抱著玉璽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攔住要把大國師打下凡塵的天將,磕磕絆絆地說……這是攝政王。

這是攝政王,與國君共享一朝氣運,所以不能去泥濘裡受苦,不能當經脈寸斷、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護在身後,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攔著天罰。

那時他重傷到動彈不得,心中牽掛的是洛澤的廟宇如何處置,也並沒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麼護住的他。

燕玉塵自己或許也不清楚,但人間帝王憑氣運生抗天罰,將真龍氣運消磨殆儘,做皇帝的是能感覺到的。

小皇帝抱著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動,改成拖著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動,膝行出長長血痕,還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藥。

人間的藥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從未嘗過跌入塵埃的滋味,看著天邊瑞雲朵朵,隻覺得諷刺至極,一口藥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為是藥苦,吃力地往他口

中塞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狽難咽。

糖也難咽,奪修為廢仙脈、做個廢人也難熬。

他被拖回雪宮,聽聞洛澤的廟宇也叫天罰毀淨,閉著眼睛心灰意懶,隻覺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腦子依舊一根筋的要命,還以為他怕苦,整日搗鼓藥膳藥粥,鑽研藥做的點心,又勉力親政,一筆一劃批閱奏折,忙得焦頭爛額。

……

南流景其實也不記得,自己撥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時候傷勢反複得厲害,受過天罰的身體與廢人無異,殘餘仙力不受控地衝撞,剖膚裂骨,氣海猶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邊的藥粥,越是香甜誘人,引得人食指大動,就越惹得他心煩意亂到極點。

……他無法接受,自己居然會有進食人間五穀的必要。

他與洛澤生來就是仙體,從未做過人,就算來了人世,也不受這五穀拘束——可如今,這具宛如廢物的身體,居然餓得發慌。

那些被煩躁撥翻的粥,有些灑在地上,有些翻在榻邊,小皇帝埋頭安靜收拾了,又換新的。

這麼僵持了三五日,他到底撐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躍,眼睛慢吞吞亮起來,滿心歡喜地看著他,仿佛他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無用。”南流景蹙緊眉,寒聲道,“我如今是個廢人了,沒有仙力,什麼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塵有事求他,他也沒法像過去那樣,彈指間隨意以仙力翻覆乾坤。

小皇帝張著烏潤的眼睛,像是根本沒聽懂,伏在榻邊望著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昔日九天之上的仙人,如今成了動彈不得、要人照顧的廢人。

傻子倒是著了華貴冠冕,穿著袞龍袍,成了尊貴無匹的人間帝王。

這反差諷刺得他羞惱,用力將那隻手揮開,體內殘餘的失控仙力不慎溢出,將小皇帝猛地撞開。

燕玉塵全無防備,坐在地上吐了口血,身體痙攣,又吐了一口。

南流景從未想過他會孱弱至此。

“你的氣運呢?”南流景沉聲問,“你瞎折騰了什麼?”

他身體不受控,想要下榻查看,雙腿卻根本站不穩,險些一頭栽到榻下,被燕玉塵及時伸手抱住。

小皇帝像是不知道痛,抱著他,在他背上慢慢拍。

南流景愣住。

窗外日漸西斜,天光漸晚,燕玉塵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

……因為力不從心激起的無限焦躁,就這麼在背後笨拙的柔和拍撫裡,莫名化於無形。

不知多久,總歸天色黑透了,殿中無人掌燈點燭,變得昏暗靜寂。

“……傻子。”南流景說,“我成了廢人,什麼也做不了。”

小皇帝搖頭。

南流景打量他——離近了看,手上有墨汁、額上有煙灰,韶秀漂亮

的一張臉,摔倒時沾了塵埃,居然也弄得頗為狼狽。

南流景抹了他唇畔血跡,莫名有了些耐心,似笑非笑:“我能做什麼?”

盛裝殘魄的容器或許真比尋常人耐傷,燕玉塵張著眼睛看他,忽然爬起來,蹬蹬跑去書房,不多時又抱著堆東西,搖搖晃晃折返。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