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2 / 2)

小皇帝忍不住笑了:“……會數。”

新帝問:“會數?”

“會數。”小皇帝說,“也會做湯。”

小皇帝說這話的時候,就顯得很沉穩、很威風,頗有些包子鋪老板的風範:“還有粥……會做粥。”

……

這話在仙人聽來,未免太過寡淡無趣了。

可就

是這樣幾句寡淡的話,就把小皇帝哄得比任何時候都高興,連困也不困了,靠在六哥懷裡,斷斷續續數著自己會做的菜名。

南流景沒聽過燕玉塵說這麼多話。

過去的十二年,在大國師身旁,在攝政王眼中,燕玉塵沉默寡言、笨口拙舌,話說不利索,會做的事也不多。

……十二年來,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隻有這樣,當洛澤與那些人合謀殺燕玉塵時,他才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顧。

一個活得渾渾噩噩的傻子,死了再去投生,有什麼不好?

南流景以為自己一直能這麼想,他從沒料到,在看見那叛賊張弓,慢條斯理挑選白羽箭時,他就已經開始後悔。

這份後悔來得遲過了頭。

他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想明白燕玉塵並不是傻子,渾渾噩噩的是他。

他用了三年的時間,慢慢想起過去的事,想起那雙總是烏黑安靜的眼睛,想起撫在他頭頂的那隻手。

活了千年的仙人,被人間一個心智不全的凡人少年包容、照料,這本就已經夠丟臉……若是因此動了不想回天上去的念頭,就更荒唐了。

可究竟什麼才是仙人?

不擇手段,打著“不沾因果”的幌子縱凶殺人——這是仙人?

洛澤說急需最後一魄,倘若再不歸位,剩餘的魂魄也要飛散……洛澤這麼說,他就信了,就逼著燕玉塵死。

為了掩飾那點丟臉、荒唐,他和那些人站在了一處,自欺欺人為虎作倀。

這是仙人?

南流景盯著自己的手,他聚不攏燕玉塵的魂魄,燕玉塵的魂魄本就是不全的,那一道殘魄被洛澤收走了。

功德和香火能保佑神仙,也能保佑活著的人,但洛澤收走了燕玉塵的殘魄,驅散了剩下的神魂。

這樣的殘魂,是沒法真正活過來的,注入再多功德,也無濟於事。

就像一個早已磕碎的杯子,勉強拚起來,裂隙仍在,無論往裡麵灌多少水,也永遠灌不滿。

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勞。

他聽著新帝和燕玉塵低聲說話,聽見小皇帝從未有過的活潑歡快,也聽見那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弱。

他盯著已淌到腳下的血,終於忍不住抬頭。

這些血自然不是真的,是幻象——活不過來的鬼魂,會反複重現死時的幻像。

南流景的手開始發抖。

他根本連強裝的鎮定也已裝不出來,身上同樣發著抖,從頭到腳木然冰冷,臉上透不出半分血色。

燕玉塵正抬起手,一點一點擦六哥的眼淚——新帝這樣的人會有眼淚,南流景想不出,這世上大概也沒人知道。

小皇帝不想叫六哥哭,努力哄六哥:“有包子,有湯,有粥。”

小皇帝儘力想了半天:“還有炒菜……六哥,等我睡醒了,炒菜給你吃。”

幻象的血向外湧,燕玉塵的臉色變得透明,神色卻輕鬆起來,仿佛不疼

也不累了。

小皇帝其實早早就開始考慮,死的那一天要怎麼過——想美美睡一覺,吃飽飯,換最喜歡的衣服,抱著石佩睡著。

但這些想法都比不過被六哥抱,燕玉塵從沒這麼高興、這麼舒服過,他一點也不難受,隻是怕六哥再掉眼淚。

“是天上落雨,地上露水。”新帝說,“你幾時見過我掉眼淚。”

這話騙小傻子也不好用,燕玉塵彎了彎眼睛,想要說話,胸腔忽然輕震,口中湧出大片鮮血。

他一直看著六哥,不舍得睡著,但身上太冷,眼睫吃力掀動幾次,終歸慢慢闔上。

新帝把冷透的殘魂嵌進懷裡,一手護著弟弟的背,避開探過來的手,視線幽深平靜。

南流景不被允許碰到燕玉塵。

南流景愣怔半晌,把手慢慢攥緊,攥得青白,落在眼中卻是刺目猩紅——他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它們剛殺了人。

剛殺了一個用命數救他、用氣運救他的人,殺了個一點也不傻的傻子。

他在意燕玉塵,原來這樣簡單的事,要三年才想得通。

那麼……洛澤呢?

洛澤呢?

“陛下……我再給他灌注些香火之力。”南流景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低聲苦求一個人間帝王,“他還能醒,他——”

新帝垂著眼,緩緩問:“醒了以後,再來一次?”

南流景被這話釘住四肢百骸。

新帝問:“大國師還沒看夠,是不是?”

這話問得語調漠然,卻像是一記耳光,重重砸在九天之上的仙人麵上,驟然劈出一片血紅。

南流景倏地抬頭,死死盯住這神色平淡的人間帝王,緊咬牙關,胸口起伏不定。

……他知道這仍是圈套。

新帝要燕玉塵被搶走的那一分殘魄。

當初洛澤是怎麼做的,如今新帝就怎麼做,人比仙不貪得多,隻要一分殘魄,又不殺人。

新帝不逼他,任他選。南流景僵坐許久,踉蹌起身,下了馬車。

……

新帝一直等到他走遠,才撚了個訣,撤去幻術。

血色儘消,馬車裡也變得暖意融融,有軟枕有厚裘,有雕花熏香的小暖爐。

燕玉塵睡在六哥懷裡,懷裡抱著看到一半的菜譜,睡得香香沉沉。

連係統都被嚇了一跳:“宿主,他是什麼時候施的幻術?”

莊忱還在監測南流景的去向:“噓。”

係統連忙噤聲,又把劇情拉回去,仔細看了看。

……燕玉塵報菜名那會兒L,幻術就已被暗中施下,在那之後,南流景所見的,就不過是他心中所想。

仙家術法,誰都有些擅長的門道,小皇帝擅長障眼法,新帝則長於幻術。

這幻術並不騙人,借著金光醉熏出的酒香,落在仙人的眼睛裡。

南流景認為事情會是這樣,新帝就讓他看見自己想看的。

……

燕玉塵夢見包子,心滿意足醒過來。

他看見六哥,立刻就高興,仰起臉輕聲問:“六哥,要吃什麼菜?”

“不急。”新帝問,“想去采菖蒲嗎?”

燕玉塵喜歡這個,是因為小時候總跟六哥上山,邊采菖蒲邊玩,玩累了就在樹下泉邊睡午覺,睡飽了再跑去找六哥。

六哥在樹下讀書,燕玉塵在旁邊烤蘑菇,烤得噴香。讓這世上最想當皇帝的人,也一時忘了要頭懸梁錐刺股。

燕玉塵的生辰就在端午後的那天,這樣好的日子,不該叫惡徒糟蹋了。

小皇帝慢慢睜圓了眼睛,他攥著六哥的袖子,一動不動坐著,在殘留的餘悸裡遲疑,也忍不住心動。

“……想。”燕玉塵的魂魄輕聲問,“六哥,采菖蒲會不會死?”

他不想死,他原本是情願死的,但六哥回來了。

他不想死在六哥眼前。

“不會。”新帝抱起他,“會驅邪避毒,長命百歲。”

小皇帝終於放下心,微微鬆了一口氣,伏在六哥肩上,又在沉沉倦意裡閉上眼睛。

新帝攬著他下了馬車,看著山下遠到不見蹤影的仙人,目色平淡,斂眸回身。

他沒騙南流景什麼,對洛澤也一樣,無非都是些擺明了的事。

隻是這些仙人,大概永遠也想不明白。

……

他弟弟的香火功德,豈會弱到那個地步,連個把時辰也支撐不了。

他弟弟又不是什麼狗屁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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