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送仙人回天上的國運,和恢複仙力、做攝政王所汲取的國運,猶如萬丈高山對一粒塵沙。
洛澤回了天上,國運也會被抽取一空,戰火、災殃立刻就會吞噬這個地方,那個安居樂業的小鎮,轉眼就會變成修羅地獄。
洛澤看著他,神色裡漸漸透出嘲諷:“看來你這攝政王,還沒當夠。”
南流景盯著他。
“你的確不該再回天上。”洛澤說,“優柔寡斷,瞻前顧後,你已不配再執掌天機。”
南流景雙拳慢慢攥緊,半晌才低聲說:“我原本也沒想回去。”
洛澤似笑非笑:“不回去,每日做賊一樣,去偷看那人間皇帝養著的鬼?”
這話像更重的巴掌,南流景的臉色因此漲紅,死死咬著牙關,胸口起伏不定。
偏偏洛澤還要火上澆油:“怎麼樣,他認出你了麼?當你是攝政王?大國師?還是——”
南流景已叫他激得再站不住,縱身疾掠,電閃般襲過來。
洛澤卻比他更快,冰寒徹骨的仙力化作無數冰箭,半點不留情,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一箭釘住氣海,一箭射碎心臟。
或許隻有到這個時候,才會明白……錯愕是比劇痛更先騰入腦海的感觸。
南流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血先從口中湧出來,吞沒聲音。
洛澤朝他走過來,將手放在他的氣海,破碎的氣海攔不住仙力,逸散的修為汩汩湧進洛澤體內。
“我本想帶你回天上。”洛澤說,“流景,是你自己不回去的。”
“因果鎖鏈,之所以斬不斷,是因為你這麼想——是你提醒了天道,我身在局中。”
洛澤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向下說:“隻要解決掉你,剩下的就簡單了。”
“你放心,我會送你去轉世,不會驅散你的魂魄。”
“給你挑個修仙聖體,再找個好宗門,百年就能飛升。”洛澤說,“到時天門再開,你再回來。”
南流景被強行抽取修為仙力,從未有過的劇痛貫穿他的四肢百骸,扯著他痙攣抽搐……在這時候,他想起燕玉塵。
原來燕玉塵被搶走功德,是這個感受。
他原本已不覺得燕玉塵是個傻子,這會兒忽然又覺得,那小皇帝實在不聰明。
明明這麼疼,為什麼還要救他?
為什麼不知道記仇?
為什麼不讓他被天罰奪了修為、廢了仙脈,打下凡塵泥濘,乾脆就死在那時候?
這念頭忽然讓他喘不上氣,南流景連牙關也咬不住,身上劇烈悸顫起來,縱然被冰箭釘穿軀殼,依然掙紮彎腰嘔吐。
……原來是這個感受。
原來被人背叛、被人欺騙,被當做親人信任的人親手誅殺,是這個感受。
那個最怕疼、心腸軟又不想死的傻子,連心臟被射碎了也不知道,茫然拖著軀殼捉迷藏,用白羽箭把自己釘在龍椅上。
他做了什麼?
他都做了什麼??
南流景閉緊雙目,拚命驅散念頭,可這種事就算神仙也做不到,那些畫麵還是闖進他腦中。
倒在地上,躺在血泊裡,睜大眼睛,怔怔看著他的燕玉塵。
被洛澤像個器皿一樣隨意打量,撥著頭頸查看的燕玉塵。
用白羽箭把自己釘在龍椅上的燕玉塵……儀容儀態,他親手教了小皇帝千百遍,要坐得直行得正,生在人世間,該頂天立地。
這些話被他隨口說出,並不掛心。偏偏燕玉塵全記住了,也全學會了,連死了也沒忘。
死了也沒忘,被新帝照料在宮中的殘魂,還是很規矩、很行得正坐得直。
燕玉塵的魂魄隻是認不出他。
燕玉塵的魂魄不穩定,反複碎裂,記得的事已經不多,即使有他暗中盜取洛澤的殘魄,也依舊難以維係。
死去的小皇帝認不出他,不記得他是凶手。
認不出他,擦肩而過時也不會特意去看。少年青竹似的影子淡而溫和,被六哥牽著,抬了頭輕聲說話,偶爾眼睛微彎。
燕玉塵的魂魄不認得他,不明白他是誰,隻當他是個陌生人。
一個從未有過交集、以後也不會熟悉,與芸芸眾生裡任何一個人都一樣的陌生人。
……他大約也快要死了,連幻覺也打破幻覺又出現。恍惚的視野裡,把他救活的小皇帝不說話,看著他,烏潤的眼睛裡淌出被疲倦浸透的欣喜關切。
“對了,還有件事。”
洛澤忽然欺近他,笑了笑,緩聲說道:“燕玉塵被交出來了。”
南流景倏地抬頭。
他盯著洛澤,瞳孔劇烈悸顫,拚命要掙開這些釘住軀殼的冰箭。
可他的修為已被抽取大半,怎樣掙紮也無濟於事。
……他們都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哪怕新帝再有手段、再有心計城府,也終歸是凡人——是凡人,就注定沒法和仙人角力。
仙凡之彆,比天壤更甚。
洛澤的實力固然被一再削弱,這場暴雨也依舊下了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裡,守在下麵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波,天不見日,人心惶惶。
想要雨停,洛澤要兩樣東西:傳國玉璽、燕玉塵。
前者是為了國運,後者是為了仙力,洛澤要燕玉塵的肉身,也要燕玉塵的魂魄。
濃雲滾滾,壓得天都低了數寸,仙人垂訓,一國之君豢養鬼物,已然招致天罰。
沒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尤其一國之君。
除非新帝要為了一個早已死透的鬼魂,讓這雨繼續下下去,下到災情難以承受,朝中也無人有餘力驅雲散雨、引水修渠。
這局麵已眼看就快要到了。
等到下方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叛逆四起,新帝就是覆國的罪人。
燕玉塵已成了個燙手山芋,成了個禍害。
要皇位,還是要禍害?
稍微聰明些的人,麵對這樣的結果,都知道怎麼選。
這人間王朝裡,也並非人人都是傻子。
“他把燕玉塵交出來了?”
南流景盯著洛澤,嘶聲問:“交給了你?你要怎麼處置?!”
洛澤還沒想好,隻是把那具軀殼隨手留在廟外,等奪淨了南流景的仙力,再考慮是煉化還是製成仙傀。
如今這座廟,也已徹底消除了隱患,無論金身還是名字,都改回了洛澤的——這已完完全全是他的廟。
凡人掙紮的那些伎倆,實在可笑渺小到極點。
洛澤垂著視線,臉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他慢慢抬眼,看著南流景,正要緩聲開口,神色卻忽然一僵。
這樣的僵滯極短暫,一晃就被倉促掩飾過去。
洛澤拔腿要往外走,腳步卻像被什麼定住,身形晃了晃,居然出現裂痕。
這裂痕由他頭頂蔓延,劈開麵頰,幾塊碎片掉落下來,又迅速被仙力修複彌補。
可即使彌補如初,在他的眼中,也依然落下難以抹消的恐懼——在壞他的泥塑,有人在砸他的金身。
五年前的那一遭仿佛又來了,可這次明明不會有天罰,天門將開,天道暫時被多變的運數遮掩,明明不該有——
洛澤停在門口,臉色變得錯愕,錯愕裡漸漸透出強烈的恐懼。
正在砸他廟宇、毀他金身的……不是天道。
是人。
是卑微到不起眼的凡人。
沒有仙力、不能騰雲弄風的凡人,隨手就可被上仙當做螻蟻的凡人。
是拎著鋤頭,滿身泥水的人。
“住手!”他厲聲嗬斥,“你等莫非不知道,這是我的廟?!”
為首的白發老石匠年事已高,身體卻依然精壯,麵色黧黑,穿著破舊的羊皮褲,手裡拿著鐵錘鑿子。
這一錘一鑿,曾刻過不知多少石板,鐫過不知多少碑文,也曾一下一下,借著昏暗油燈,精心打磨一塊石佩。
“不是你的廟。”老石匠打量他,搖頭,“你占了人家的廟。”
這話是凡人說的,卻又仿佛口含天憲,如同巨錘,砸在冒牌假貨的天靈。
洛澤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被滿腔血腥氣和恐懼裹挾,竟忘了要做什麼。
他看見燕玉塵的軀殼被這些人抱在懷中,一雙手並一雙手攏著,用雪白的羊皮裹住,用油氈布護嚴
“怪不得雨不停。”老石匠緩緩道,“小神仙叫惡賊欺負了,被占了廟。”
惡賊偷換了泥塑金身,搶奪了香火功德。
怪不得雨不停。
那一尊金身被砸出更多裂紋,青壯們紅著眼,掄起鋤頭重重砸上去,碎石飛濺。
“住手……住手!”洛澤陷入暴怒,周身無風自動,瞳孔漆黑如墨,“你們可知我是誰?!你們——”
“妖魔。”膽怯的訥訥童音說。
洛澤倏地定住。
他盯著出聲的方向,那隻是個再平凡不過,沒幾歲的凡人小兒。
他想殺了這口無遮攔的小兒,身形卻難動,有昆侖門徒混在這些凡人之中。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裡,金身轟然倒塌,煙塵四起,有人吐了口唾沫。
“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