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邊霽半蹲在沙發前。
他其實有些恍神,但手已經探過去,落在那些有點軟的黑色短發上。
觸碰輕緩,力道足夠審慎,感受模塊有了充分的適應時間,就不會再給千瘡百孔的數據庫添加更多乾擾。
2603坐得很端正,關節運動仍然近於生硬,手臂彎曲,微蜷的手放在膝蓋上,還像是正在待機的機器人。
但那雙眼睛慢慢有變化。
2603看著他,眼裡映出他的影子,也透出一點思索。
——有彆於中央處理器的精準、冰冷、明確,仿佛並不能立刻給出答案的思索。
宋邊霽輕輕揉他的頭發,把機器人從厚重的外套裡剝出來,不驚動這種無聲的變化,整個抱進懷裡,用胸口焐著冰冷的機械。
2603已經習慣了這樣充電,潤澤的黑眼睛看了看他,覺得安全,很放鬆地垂下睫毛。
宋邊霽摩挲他的額頭,俯身攏著他,輕聲問:“還難過嗎?”
哪怕沒有中央處理器的輔助,統計數據不完全,正在被抱著揉腦袋的,大概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哄的機器人。
2603慢慢搖頭,為了提高充電效率,蜷起身體,整個靠在有心跳的溫暖胸口。
宋邊霽不急著動彈,抱著一小團機器人,坐在沙發裡,暖洋洋的燈光下,一切仿佛都多出了層柔軟的備注。
2603看了一會兒那些光影:“燈很好看。”
“是你挑的。”宋邊霽坦白,“你比我有審美,等以後,我們的家應當全讓你來裝修。”
不止是照明係統,這個家裡的絕大部分東西,都是機器人負責挑選的——的確比一個程序員能發揮到極點的審美更和諧舒服。
2603因為這句話怔了下,迎上燈光裡淺灰色的眼睛,就又笑了笑。
宋邊霽摸摸他的頭發,沒再多說話,收攏手臂。
機器人的程序便於隱藏心事,在任何一個“30天”裡,2603的絕大多數反應都正常,叫人安心,看不出額外的情緒。
但即使是這樣,三十多次的循環,加起來也已經近三年。
宋邊霽了解2603。
他知道,這樣的反應,代表什麼沒被說出的話。
中央處理器模擬出的軌跡,依然沒有任何一條,能讓他們衝破三十天的循環。
軌跡推演不出“以後”——能選擇的路和每次都一樣:要麼湮滅意識,和處理器徹底同化;要麼在煙花裡被銷毀,變成一堆廢鐵。
“我說錯了。”宋邊霽摸摸他的頭發,主動糾正,“我們不要以後。”
2603握著他的手腕,聽見這句話,就抬起頭,黑眼睛看著他。
“要。”莊忱說,“我再算一下。”
這次輪到宋邊霽微怔,這句話的語氣很不像是機器人,簡潔安靜,尾音收得利落,像活著的2603。
……
計算更
複雜的軌跡,顯然耗電也會更多。
懷裡的機器人蜷起來,變成不大點的機器球,貼靠在他的胸口,提出一些充電意見:“太快了。”
2603的電量采集係統並不高級,沒有快充模式。
跳得這麼快,平白浪費了不少生物電不說,還可能被過大的電流引發過載,出現不必要的故障。
“……”宋邊霽按著額頭,忍不住笑了:“很難控製……我儘量。”
2603點了點頭。
宋邊霽低頭,被他抱著的機器人眼瞳漆黑,額發搭在眉間,單薄清瘦的身體蜷起來,幾乎占不了多少地方。
宋邊霽輕輕摸著清秀的眉宇,手指向下,撫過耳廓,一路停在後頸。
察覺到觸碰的2603仰起臉,照抄他的動作,很有探究精神地碰來碰去,嘗試解鎖更多充電姿勢。
宋邊霽握住那隻手。
“阿忱。”
宋邊霽嘗試這麼叫他:“我幫你改造一下充電模塊,行嗎?”
機器人抬起眼睛,黑澈的眼睛像融化的冰川,映著燈光,映著他的影子。
“可能控製不住。”宋邊霽說,“接下來的這些天,我的心跳可能會經常偏快。”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和,斟酌分寸收緊手臂,把依舊安靜寡言的機器人抱得離自己更近。
2603很配合,靠著他的肘彎仰頭:“為什麼?”
宋邊霽還沒想出合適的回答,不過被叫“阿忱”的機器人似乎並沒那麼執著答案。
不做2603、不做“軌跡預測者”,就不用非得得到答案。
莊忱把手交給專業人士,聽著近在咫尺的心跳,重新閉上眼睛。
他剛完成第一階段的修補,係統負責拽著數據,不讓損毀嚴重的數據庫四分五裂,莊忱負責補充缺失的大量代碼,一人一統的“透明膠行動”初見成效。
這是有明確結論的部分,沒有結論的,其實還有很多——比如2603是誰,“阿忱”是誰,2603缺失的數據,為什麼恰好能用他自己的補上。
這些問題在腦海裡盤旋一瞬,不等糾纏,就被覆在額頭的溫熱手掌驅散。
那隻手在他額上停了一會兒,稍稍下移,遮住他的眼睛。
……這是種相當奇異的感受。
有些時候,這一切和過去的任務沒什麼區彆。
宿主隨時都能抽離,切換第三視角,通過拿到的現有資料,計算故事的發展軌跡,旁觀角色間的糾葛。
也有些時候……他被拽回這具身體、這條軌跡裡。
仿佛身在局中,仿佛身不由己。
那些極罕有的睡眠,所帶來的異常模糊、叫人記不清的夢境裡,他仿佛也確實不小心變成過機器人,確實攥著抹布,曾經把窗戶和腦門擦得鋥亮。
仿佛他的確在夢裡見過一個人,周而複始,循環往複,他們一起看過三十五場煙花。
仿佛有人瘋狂嘗試把他修
好,灰色的眼睛多半溫存、偶爾冰冷??[,取決於視線落點的對象,但很少透出那種近於凶狠的痛苦。
機器人摸索著抬手,碰了碰淺灰色的眼睛。
宋邊霽沒有躲開,反而低頭,更方便那些手指觸碰眉弓,輕聲問:“怎麼了?”
“修不修得好,記得叫醒我。”莊忱說,“我可以洗碗。”
宋邊霽安靜了一會兒,收攏手臂,把他藏在懷裡,密不透風。
“好。”宋邊霽摸摸他的頭發,“我來洗碗,你幫我做香皂水。”
莊忱好奇:“洗碗要用香皂水?”
理論上是不用的,這個世界在秩序崩塌前,輕工業體係早就嚴重過剩,有上千種專用清潔劑,用來洗碗的就有幾十種。
但他的機器人喜歡玩香皂,宋邊霽用了三十五個30天,找出每一樣能留住2603的東西,香皂排行第五,和加糖的熱牛奶並列。
所以宋邊霽點頭:“香皂水最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