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3短暫的、二十餘年的生命裡,“無聊”是種相當簡潔的總結。
第三個30天,被拆成一堆零件的2603和他聊天,曾經在徹底壞掉前問他,是不是自己的錯。
“我一直在推演。”2603的發聲裝置也損毀大半,說出的話斷斷續續,摻雜電流雜音,“辦法……不好用。”
想說的話沒有人聽,一切交流都會演變成陰陽怪氣和爭吵,搬出去像是飲鴆止渴,短暫的平靜隻能掩蓋更深的決裂。
嘈雜的電流聲裡,2603殘存的意識問他:“是不是……我錯了?”
“不是。”宋邊霽回答他,“是遇到了糟糕的人。”
因為遇到了糟糕的、自私到隻為自己考慮的人,所以不論怎麼推演,都沒辦法推演出一條出路。
拒絕溝通的本質是自卑,因為自卑而自負,因為自卑而不安,於是把自己放在“受壓迫”的位置。
因為是被壓迫的一方,自然就能肆無忌憚地排擠、責備、剝削和淩虐那個所謂的“壓迫者”,從血肉壓榨到骨頭。
荒謬到極點。
2603問:“人不都是這樣?”
“不都是。”宋邊霽說,“正常人不會做這種事,喜歡你的人更不會。”
2603好奇:“有這種人?”
“當然。”宋邊霽舉手,“有這種人。”
這種話要是放在安穩的地方,比如溫暖的臥室床上、漫天的星星底下,應該是句很溫柔的玩笑。
但世界線崩塌在即,解剖床上的零件也早已報廢,再專業的人來了也無法修複。
2603在這句話裡靜了一會兒L,沒有出聲,慢慢閉上眼睛。
宋邊霽輕聲問:“不信?”
2603想要做出搖頭的動作,不太成功,斷裂的電線冒出小火花:“我在臉紅。”
這次輪到人類說不出話,宋邊霽伸出手,輕輕撫摸那雙沒辦法再睜開的眼睛,翻上解剖床,把空蕩蕩的金屬軀殼抱在懷裡。
2603問:“下雨了?”
“下雨了。”宋邊霽不讓他聽出聲音的異樣,撫淨落在機器人臉上的水痕,“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去,再不放你走了。”
2603的電線又打出微弱的火花。
中央處理器的運轉時斷時續,宋邊霽幫他扶住搖搖欲墜的電池倉,又扶住發音裝置,破碎的電流裡,他的機器人斷斷續續對他說話。
“我要是還沒壞掉,就好了。”2603說,“我的臉會很紅,會發燙的。”
……
臉很紅、會發燙的機器人,這會兒L完全沒壞掉,拿著剛煎出完美煎蛋的鍋鏟,好好的被人類抱著。
“軌跡裡。”宋邊霽輕聲問,“我現在是怎麼想的,準備做什麼?”
這不是試探性的提問,淺灰色的眼睛在燈光下,溫柔到近乎透明。
莊忱看著那雙眼睛。
“我不知道。”機器人回答,沒有百分之百的概率。
宋邊霽輕輕摸他的頭發?_[(,指腹摩挲過清秀的眼尾,跟著繼續問:“百分之九十九的的呢?”
……倒是有那麼十幾條。
但這也是種陌生到有點新奇的體驗,這還是第一次,中央處理器麵對概率在95%以上的軌跡,無法進行四舍五入,無法確定答案。
仿佛隻要還差那麼一點概率沒滿,答案就是不確定的,發展就是不確定的。
像透明的泡泡,去碰一下,藏著的答案才能綻開。
莊忱谘詢專業人士:“為什麼會不確定?”
“用人類的說法,這叫‘患得患失’。”宋邊霽說,“因為很重視,即使隻差一點,也覺得緊張。”
機器人握著他的手腕,澄透的黑眼睛看著他,不閃不避,眼睛裡寫著“怎麼處理”的新疑惑。
……叫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宋邊霽收攏手臂,輕輕摩挲單薄脊背,淺灰色的眼睛裡輕輕笑了下。
“不用處理。”宋邊霽輕聲說,“剩下的百分之一,是我負責驗證。”
他低頭,什麼都不再說,把機器人往懷裡更深地填進去,落下輕柔的吻。
——十幾條軌跡,在這一刻交彙。
輕柔的、細致到極點的吻。
像毫無預兆的春雨,溫熱的氣流掃過人造皮膚,懷裡的機械身體開始變暖,有一點燙。
快充總難免要有點發燙的。
宋邊霽摸到淌下來的微涼的液體,收攏手臂,想要開口,眼睛就被遮住。
“不要看。”他的機器人不準他看,自己也緊閉著眼睛,“我在下雨。”
“我的雨也不小,咱們倆一塊兒L下,難過就會少很多。”宋邊霽碰了碰他的額頭,“小鬨鐘。”
還“早上好”,現在就是淩晨三點二十九,他們兩個在廚房煎蛋、煮麵、做早餐,還一點都不帥地抱著哭。
“……”莊忱沉默了一會兒L,總算弄清楚了自己為什麼還困,準備回臥室繼續補覺。
念頭是這麼個念頭,邁了兩步沒邁成功,還在原地踏步。
機器人回過頭,烏潤的眼瞳仰起,迎上凝注著自己的淺灰色眼睛。
……另一條嶄新的的軌跡悄然蔓延。
臉很紅、會發燙的機器人問:“你能閉上眼睛嗎?”
宋邊霽會閉上眼睛的概率是50%。
在他提出這個問題後,他的人類會閉上眼睛的概率是100%。
機器人握住人類的手腕,模仿著剛學會的動作,有點生澀地、一板一眼地嚴謹複製,輕輕親吻,細細摩挲。
宋邊霽慢慢教他說“我喜歡你”。
或許不是教學,是闡述、是剖白,但機器人的確學得很快。
“我百分之百喜歡你。”莊忱說,這個結論有點新奇,“百分之百。”
他抬手輕碰那雙灰色的眼睛,跟著觸碰的位置吻上去,分不清誰在微弱戰栗,隻知道擁抱的手臂是從未有過的力道,堅決到不可思議。
微弱卻絢爛的煙花,在源代碼的深處綻放,變成眼睛裡細碎的流光。
“不回去了,我們過完這三十天,繼續向下走。”
宋邊霽說:“然後我們去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