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陷入一陣短暫的寂靜,不知從何處蕩來的風拂開輕紗帳,蓮花台如立在淩波白浪間。明濯坐姿不羈,聽林長鳴說:“如意郎,你作惡多端,為神不仁,在此地犯下諸多罪孽,早已惹得民怨沸騰。我們師徒此次前來,就是為了取你性命!”
明濯看他神情認真,不由地拊掌笑起來:“有意思,林長鳴,你堂堂一個苦烏族的族長,背地裡不拿畫筆,反要扮作人家婆娑門的徒弟。怎麼,是東照山待膩了,所以要在這幻境中過把欺師滅祖的癮嗎?”
明濯還不知道洛胥扮的“江郎君”是誰,但是他一見林長鳴劍穗上掛著的火魚金飾,便知道林長鳴在扮婆娑門徒。
六州的宗族門派規矩不一,有的嚴格,有的寬鬆,但不論哪一宗、哪一派都很重視修行傳承,常言道“入一宗修一身”,無故改投他人門下者,都是宗派叛徒,因而不管這位“江郎君”是誰,林長鳴此舉都稱得上大逆不道。此事一旦傳出去,他必會被世人所恥笑。
林長鳴並不為明濯的話動搖,他眼眸清亮:“你死到臨頭,還在這裡胡言亂語。什麼林長鳴?我不是,我是江郎君座下的大弟子。”
洛胥從林長鳴這幾句話中獲悉關鍵:“江郎君、光州地,誅神衛道——他是在用這個陣法重現當年的情形。”
明濯問:“哪個‘當年’?”
洛胥道:“江臨齋下山的那一年。”
江郎君是江臨齋的舊稱,而江臨齋是何許人也?他是婆娑門曆代掌門中唯一一個男子,也是江霜客的師父。這世上關於他的傳說事跡並不多,隻有一件流傳很廣,就是多年前的光州事件。
多年前,江臨齋帶著弟子下山遊曆,他們途徑光州某地,見那裡盤繞怨氣,似有神祇墮化之兆。為了探明情況,江臨齋與弟子一起入城,不料反中了墮神的圈套,一行六人儘數被困。
彼時林長鳴也在遊曆,他聞訊趕來,以一支千金筆畫出封魘陣,將小城隔封了十五日。無人知道那十五日裡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待陣散時,隻有林長鳴和江臨齋還活著。
關於這件事,時人流言有許多,有人說,江臨齋畏戰而逃,害死了五個徒弟,也有人說,林長鳴設計晚來,是為謀取名利。總之,從那以後,江臨齋封劍歸山,林長鳴名聲鵲起,兩個人雖然同為四山掌門,卻再無交集。
“若是如此,那就更奇怪了,”明濯說,“他與江臨齋是同輩人,即使當年一起入陣,也沒理由扮作人家的大弟子。”
“當年的事情隻有天知地知還有他和他知,”洛胥看林長鳴殺意滔天,“你我的當務之急隻有一個。”
明濯還沒來得及問是哪一個,林長鳴已經橫劍逼近:“師父,你怎麼不過來,莫非你也被這孽神迷惑了心神?”
“封魘畫陣,無中生有。”洛胥說,“他顛倒真假,入戲太深,暫時不會管彆人的死活。”
他話音未落,林長鳴手中的長劍已然刺出。
“原來是個瘋子,”明濯
打響指節,“林長鳴——”
打響指節是明濯令雷、召傀的動作,然而這一下響是響了,小紙人卻沒有如期出現。明濯神色忽變,因為他發現,自己體內的靈能氣力儘數消失,一點咒訣也使不出來。
“這個陣法強的不是幻境,而是借靈,”洛胥撥開輕紗帳,接住林長鳴的劍,“你我剛剛入陣的時候,靈能已經全被它借走了。”
那劍停在洛胥兩指間,林長鳴收住劍勢,錯愕道:“師父!”
洛胥撣開劍身,一把拽起明濯:“維持幻境所要耗費的靈能甚巨,在破陣以前,你我的靈能都不會回來。”
林長鳴怒道:“如意郎,你竟敢借機蠱惑我師父!”
“好一個無中生有,”明濯在他凜然突刺的劍式下不斷避閃,腰間的珠玉環鏈叮當亂響,“今日我開門迎親,你是頭一個到的,等一會兒拜堂,我準你站個好位置,看你師父是如何嫁給我的。”
他這話說得戲謔,本意是想嘲諷林長鳴一口一個“師父”,不想竟戳中了林長鳴的痛處。
“如意郎,”林長鳴怒色難抑,以一式“拔鋒”橫掃而來,“你膽敢壞我師父名聲!”
“拔鋒”轟然掃開,周遭的輕紗帳如同薄霧飛雪,在殿內飄得到處都是。明濯說:“好重的殺氣,這是婆娑劍法,須得配合靈能使用才能這麼凶。莫非這陣中隻有他一個人能通神?”
“沒錯,”洛胥說,“封魘陣是秘法大陣,它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一旦入陣,不論你是通神者還是神祇,都會變成肉體凡胎。陣法所及之處的一切靈能,隻有布陣人自己可以借動。”
他們退入銀燈的包圍中,林長鳴緊追上來,那跪在地上的兩個童子齊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新娘子殺人了!”
他們撿起翠玉如意,在慌亂中碰到頭,齊齊跌倒在林長鳴麵前,林長鳴眼睛都不眨,抬手就斬。兩個童子麵朝明濯,驚恐道:“如意郎,救救我們——”
話還沒說完,兩顆童子頭就排著隊滾了出去,那被斬斷的脖頸處瞬間飆出大片紅色的——
紙屑。
再好的幻境也有破綻,再厲害的布陣人也無法顧及到所有細節,因此這裡的假人隻會流出紙屑。
童子們的身軀栽倒在地,林長鳴跨過他們,追入銀燈中。銀燈登時大亂,像是受驚的魚群,在殿內橫衝直撞,他揮劍劈砍,那些銀燈被砍以後,全都變作爆開的銀粉,在半空閃閃發光。
明濯覺得手上濕黏,他一低頭,發現指間淌的都是血。
洛胥空手借刃是常態,可他如今在陣中沒有靈能,自然無法像現實中一般刀槍不入。換句話說,林長鳴隻要再刺幾劍,他們就會真死!
明濯退到窗邊,肘部一撞,把窗子破了。他摁住洛胥的前胸,用力一推:“走!”
兩個人從窗口翻落而下,跟著碎木片一起墜向河麵。遠處送親的隊伍還在吹嗩呐,聽得“撲通”一聲,水花迸濺,兩個人入了水。
明濯猛地仰起頭,從水中
露出來。他呼吸微促,聞見一股濃鬱的墨味,再定睛一看,原來這河水就是墨水。
洛胥撈住人,麵上的墨珠沒擦,把身體朝側旁的小舟上一送:“追上來了。”
明濯抬頭,正見林長鳴飛身衝下來。這破陣好沒道理,若是隻有布陣人一個能通神,那他們豈不是隻有等死的份?電光石火間,明濯忽然想起童子說的話。他將沾有墨的手摁在洛胥臉上,令道:“喝了。”
洛胥鼻尖碰到他的手指,唇間落了墨珠,嘗到就算喝到:“很苦……”
明濯踩住舟沿,把他的臉往下一帶,跟他碰了個極輕的吻。
細雨霏霏,洛胥沒閉眼,在這個吻裡被溫柔以待,這裡什麼都是假的,但是吻是真的。明濯的掌心貼著他的臉,又跟他鼻息交換,可惜這個吻很輕也很快,幾乎是瞬間就結束了。
“是很苦,”明濯舌尖嘗了味,“暫時夠用了。”
童子說過,如意郎若是碰到沒有喝過光明水的凡人,就會沾染俗氣無法做神,那麼反之,隻要洛胥喝過光明水再被明濯碰,明濯就能順理成章地做神了。
這原是個猜測,不想居然成真了。
明濯朝身旁一抓,紫光電流扭曲纏繞,久違地“劈啪”暴響。林長鳴剛到小舟邊,身還沒有停下,就見雷槍迎麵,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明濯再打響指節,天空中怒雷群集,頃刻間由遠及近,一路劈了過來。墨水河登時上風浪大作,舟船儘翻,林長鳴沒了落腳點,不得不退後。
“師父!”他仍在喊,“當心祂——”
明濯沒想跟林長鳴拚命,他體內的靈能流失飛快,馬上就要沒了,於是隔空一推,先讓小舟飛躥逃離這裡。小舟迎波衝起,在浪花尖上顛簸,眨眼就隱入風雨濃霧中,撞向岸邊。
林長鳴說:“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