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哥譚河上吹來的夜風帶著浸入骨髓的涼意,小醜披著紫色西裝外套還是劇烈地打了個噴嚏。
他揩了兩下不見血色的鼻頭,抬起手將托馬斯抵著他要害的槍口撥開,又低頭看看‘布魯斯·韋恩’站著的那塊空地,特意繞了個圈免得撞到人、或者不是人的什麼東西,然後走到路燈下的長椅前坐了下來。
附近的河岸現在隻有小醜腳下是亮著的,遠遠望去仿佛是蜿蜒的黑色蛇類身體上生長出了一塊白色瘢痕。但當人們離光源很近時,又不覺得這光線刺眼和突兀了。它筆直而穩定地照耀著紅磚地麵,在純然的黑暗中反倒顯得有些聖潔。
然而就是這宛如主的光輝般的燈光中,隻有水邊不斷滋生的蚊蟲繞著它嗡嗡飛舞。
小醜把落在他臉頰上的飛蟲碾死了,邊拿指尖抿著它的屍體邊說道:“來坐一會吧,夜梟!這地方挺好,你是怎麼找到的?我尤其喜歡這把椅子,哈哈哈,它真漂亮,連扶手上掉漆的地方都是貓頭鷹的形狀。我剛才還以為這是上帝派遣過來的方舟,隻要坐上去就能通往耶路撒冷呢。”
托馬斯把槍放了回去。
或許是剛才小醜繞過看不見的布魯斯的舉動打動了他。托馬斯平和地問:“你想見上帝?”
“不,真的不。你在威脅我嗎?我一時分不清這是不是個夜梟式冷笑話,隨你便吧。”小醜說,“但是在你乾掉我之前,我必須聲明我對上帝不感興趣。我現在最想見到的人是你眼中的布魯斯·韋恩,你說他比你印象裡要成熟一點。要我說過了這麼多年,他就算是個笨蛋也該成熟起來了,布魯斯·韋恩應該不是個笨蛋吧!”
布魯斯:“……”
“他就該被我揍一頓然後扔進阿卡姆。”
托馬斯笑了起來。他走到長椅旁邊,但沒有坐下,隻單單倚靠著燈柱說道:“他能揍你一頓然後把你關進監獄或者瘋人院。你對他很好奇。為什麼?難道你真的相信他的存在?”
“為什麼不?”小醜扭頭,雙眼在燈光下迸發出他從未有過的蓬勃生命力,“其他人難道不相信你的話?哦,我也能理解。我知道你們一直懷疑我在裝瘋買傻,哈!局外人肯定編排過我。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我其實是清醒的,隻不過我眼中的世界和彆人不一樣。
說不定我隻是能看到彆人看不見的東西。我記得自己和他或她對話,我們相識、相知和相愛,他/她用語言向我描繪一個我前所未見的廣遠世界,我們在眨眼間度過短暫的一生。而當我坐在煤燈底下回憶我遠去的時光時,他們竟告訴我說那是我想象出來的,我一定是瘋了!”
托馬斯意味不明地看著他。
小醜的表情漸漸顯得有些癲狂,他絞緊自己的雙手,聲調起伏不定:“但是我們的大腦該怎麼想象出一個從未見過的宇宙、或是一個逝去多年的故人?我難道是在我腐爛的皮膚上聞到了希望的味道?我難道是在夢裡見過一個同我們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地球?
亦或是你,夜梟,你難道竟期望著有人揍我一頓、將我扔進瘋人院等待法律的審判,而不是用子彈洞穿我的腦袋?我都沒想過我們的關係有這麼好!謝謝你托馬斯,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給三流小報供稿來編造你和辛迪加成員的多角關係了!”
托馬斯心說原來那些正規報紙都不敢刊登的葷段子是你寫的。就算這把椅子能通往耶路撒冷,上帝看了你的筆名都不敢讓你進天堂。
小醜敏銳地問:“你想要查封我的連載?哈哈!那你也隻能封掉流通到哥譚的部分。其他人根本不在意,據我所知超女王還挺欣賞其中某幾篇,缺貨的時候賣力打劫好幾家報社尋找完整版。”
“……”
旁聽的布魯斯一點都不想知道超女王收藏的文章裡寫了什麼。但願神奇女俠永遠不會想起來。
小醜剛才從一個嚴肅的話題無縫銜接到了無語的話題。現在他又轉了回去,確實顯得思維跳躍、不大正常:
“我現在是徹底對你坦白心聲了,夜梟,我相信布魯斯·韋恩是真實存在的。我看不見他,可他就站在這,站在你眼前。他不是你的幻覺,不是你想象出來的,他隻是活在另一個……維度?世界?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了,他不屬於你,他擁有他自己的生命和人生。你想象過你弟弟長大成人會變成什麼樣嗎?”
這個問題問得太自然了,以至於托馬斯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有。”
他凝視著麵前的小布魯斯,而小醜看著他。或許他們都在欣賞一些連自己也不確定是否存在的虛幻的事物,不過至少在這一刻,每個人都相信他眼中的事物是確鑿無疑的。
小醜道:“說說看?”
“……他會是個好孩子。”
托馬斯伸出手,布魯斯就從不遠處向他走來,他們之間的距離無限地縮短,而被路燈照耀的角落則漸漸變得深遠。
可能真的是托馬斯的錯覺吧,那個四歲的、尚顯天真的男孩在跨過光與暗的交界線時隱去了身形。他穿著托馬斯隱隱熟悉的製服,深藍色的眼眸就像他們腳下永不止歇地喧囂沸騰著的海水,從中投射出的目光卻與小醜截然不同。
因為某些永不消失的信念,所以蝙蝠俠不會死去。
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用手與托馬斯伸出來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力道傳遞過來時,黑暗騎士想說的話就已經悉數轉達給了夜梟。托馬斯感到喉嚨乾澀,過了兩秒鐘才說道:“他會是個好人。會是個超級英雄。”
小醜咧開嘴:“你想必已經見到啦。”
“對。”
“這樣我就放心多了。”小醜將手臂搭在椅背上,仰頭直視刺眼的燈光。他的瞳孔仍然沒有變化,就像個失去生理反應的死人,“我不覺得你是瘋了,托馬斯。他們說我有病的時候,我恰恰覺得自己最為正常。我追求這座城市裡的其他人無法看到、無法想象的東西,無論彆人怎麼評價我,我隻覺得他們像馬戲團裡的小醜一樣淺薄。”
“但是不要懷疑,我現在的確是瘋了,夜梟。因為我現在和所有人一樣,再也看不見我想看到的那些。”他又卷起嘴角,鮮紅的嘴唇在光芒下像是道鋒利的血痕,“所以如果有天你丟掉了你的小布魯斯,看在我們今天晚上聊了這麼久貼心話的份上第一時間來通知我,行不行?”
“我好提前準備,到時候再向你奉上那份遲到的、黏黏糊糊的小禮物。”
小醜另一隻手在自己的脖子位置橫著抹了一下作出斬首的動作,然後控製不住地仰頭大笑起來,直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愛你,夜梟,我是真心愛你,哈哈哈!就算你今天在這殺了我然後拋屍大海,我也不會怪你的!動手吧,夜梟。記得我說的話,彆忘記屬於你的那位布魯斯·韋恩,不然包括我在內,每個被你殺死的人都會從地獄裡爬出來向你複仇,我發誓。”
“後來他動手了嗎?”韋恩莊園客廳裡,迪克坐在沙發上問。
阿爾弗雷德:“我想既然布魯斯老爺還有心情在這裡向我們敘述事情經過,包括他是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倚仗自己不會被人看見而逃票乘坐地鐵前往海邊的,就說明托馬斯老爺應該沒有開槍。”
“……”一夕長大成人的蝙蝠俠說,“他沒有開槍,不過把小醜扔進哥譚河裡晾了一個晚上,現在小醜可能正在某個醫院裡輸液。”
“你估計得還是保守了。”托馬斯走進門,自己將衣服掛在衣架上。客廳裡阿爾弗雷德遲到了幾秒鐘沒來得及中途接手,再一回頭發現布魯斯和迪克都默默地看著他。
深受反轉宇宙影響的管家摸了摸腰間在家裡也不離身的熱武器:“看來過去的我不怎麼熱衷於本職工作。”
迪克沒忍住笑意,為了不讓阿爾弗雷德生氣或懊惱及時轉向托馬斯:“發生了什麼?”
“小醜在他們那個地下診所裡被企鵝人逮住揍了一頓——企鵝人的侄子昨天回家時被騙走了二十萬美金並被人推倒在台階上摔斷了兩顆門牙。所以小醜不僅需要靜脈輸液,還打了兩處石膏。”
布魯斯很難說他現在該表達同情、還是假裝沒聽見。昨晚反轉宇宙的小醜實在令人難忘,他或許不能說是一個純粹的壞人,卻多少有些不正常。
至於和小醜在觀景台上有來有往地對話的托馬斯……蝙蝠俠的思維還沒能想出個切實有效的處理辦法,理查德意識占上風的迪克已經積極樂觀地湊上去噓寒問暖了:“今天哥譚怎麼樣,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關於重啟後宇宙的記憶你想起來了多少?”
昨晚小布魯斯變成成年版蝙蝠俠就是托馬斯認知變化的一種體現。
其他參與者都是擁有重啟後的記憶,需要慢慢回想起之前的。隻有托馬斯在布拉格被炸了那麼一下,莫比烏斯椅為保護他的大腦采取額外措施,這才導致他和彆人相反、是由重啟前的記憶作主導。
“大約想起來八成。哥譚沒什麼事,理查德,你可以休息一天。”托馬斯把迪克扒拉到一邊,坐到布魯斯對麵,“阿爾弗雷德,你不用在意,是我對局外人說沒必要關注細枝末節,我在家務之外的許多地方都需要他的幫助。”
他對著管家點了點頭,但後者看上去並沒有受到安慰。
托馬斯又對布魯斯道:“你應該想到了,我剛才去見了小醜。”
布魯斯頷首:“昨晚太倉促,我猜你有彆的話想要對他說。”
“倒也沒有那麼多。”托馬斯給自己倒了杯茶(管家震怒),邊思考邊慢慢說道,“過去的我同小醜、同辛迪加、同這個宇宙的許多人之間的關係都沒辦法用簡單一兩句話來概括。卡爾和露易絲,如果他們有什麼想問的、或者——”
他聳肩,“為了最後那個不幸的結局想要把我埋進土裡。”
布魯斯打斷他:“他們不會那麼做。”
“我知道,隨口說說罷了。也許露易絲會想扇我一巴掌,但超人會幫忙攔著……大概。”托馬斯單手撐著下顎說,“不過我不能指望他,得想個彆的辦法。”
布魯斯:“我可以幫你攔下露易絲。”
這絕對是個蝙蝠式笑話。托馬斯想象一番宛如情景喜劇但參演人員是蝙蝠家成員和正聯超英的場景,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算了……我剛才說到哪了?卡爾和露易絲可以等離開夢境再說,不過小醜,對他我隻能在這把話說清楚。”
為此托馬斯又趕在清晨去了趟醫院,不幸的是企鵝人已經來過了,小醜還是為缺乏同事間的關懷和體諒而喜提兩處骨折。
托馬斯走進那個狹小陰暗、仿佛是臨時搭建起來的病房時,小醜看上去完全忘記了他們昨晚的對話。他臉上掛著托馬斯常見的那種古怪的笑容,問道:“我們忙忙碌碌和彆家禿鷲搶奪地盤的貓頭鷹怎麼有心情來到這種地方?”
托馬斯沒心情繞圈子,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的宇宙毀滅過一次。”
小醜凝神盯著他,插著針管的手抽動了一下,似乎有那麼片刻想要站起來。但他最後還是靠在床頭,玩笑似的說:“真的嗎?我猜是你乾的。”
“……”
“你心中那個小布魯斯到底還是消失不見了,是不是?”
“是啊。”托馬斯回答,“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以我的角度說,未來結果還不錯。”
小醜罕見地沉默下來。病房裡有個小小的通風口,大約隻有巴掌大。房間裡電燈也沒開著,就隻有這手掌大的通風口透出點晨曦的光亮。他們都看著從窗口湧進來的、小小的一束光,小醜也沒問什麼叫做‘以我的角度’、在那還不錯的未來裡麵他又變成了怎樣的人。
他隻是說:“那真的很好。再次祝賀你,托馬斯。”
托馬斯在那呆了大約一個小時,他們無聲地相處了其中的五十分鐘,隻在最開始的十分鐘時進行了寥寥幾句對話。離開前他們又對視了一眼,夜梟並未道彆,小醜也沒有進行詢問和挽留。
這就是人們在這個扭曲的、夾縫般的顛倒世界中,所能表達出的僅有的溫情了。
托馬斯講述完整個過程,韋恩莊園寂靜了好長時間。阿爾弗雷德注視著茶幾出神,幾分鐘後忽然驚醒:“我去續茶。”
他站起身腳步匆匆地走向廚房,迪克把最後一點帶著茶渣的冷茶倒進嘴裡,心不在焉地旋著杯蓋。
很久之後,等阿爾弗雷德泡好一壺味道有些陳朽的紅茶端上來時,布魯斯才說道:“莫比烏斯椅可以作證,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們所有人,我都不覺得回憶起反轉宇宙的記憶是件壞事。父親他擔心你會走上一條老路,托馬斯,我也沒那麼想過。我們的世界已經改變了,而有些東西是超越了記憶和時間、走在人類的頭腦前麵的。”
比方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