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們往廚房走,不忘回頭:“小簡,你也過來啊,我們一起吃。”
等老人們都離開,簡昕也拿起手機準備走了。
林昱?問她去哪,簡昕說,她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打算去鎮上住。
林昱說:“彆去了。”
簡昕一愣。
他說:“時間太晚,你自己開車不安全。鎮上那幾家旅店,都是個人家做的,環境和這地方半斤八兩。”
“可這是你家裡的聚會……………
林昱?說,剛才的幾位老人都特彆喜歡給年輕人講他們以前的事,他已經聽過八百遍了。
林昱?說:“正好你在,幫個忙,客串聽眾。”
簡昕伸出手:“我幫忙很貴的。”
他似乎是著涼,後退一步,偏頭悶咳。
咳完問她:“想要什麼?”
“金色的蝶蛹啊。”
“好說。”
簡昕說:“那你不給編輯回電話了?”
林昱雲淡風輕:“今晚不回,明天再說。”
不知道林昱撞見過什麼大風大浪,遇事能從容成這樣。
明天再聯係也行,總得讓他有時間考慮考慮。
進餐廳前,簡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搞這麼大陣仗,彆是哪位長輩過生日吧?”
真是這樣,她兩手空空,蹭吃蹭喝,也太失禮了。
林昱?一眼看穿簡昕的顧慮:“放心,普通聚會。”
餐廳裡熱熱鬨鬨坐了一大群人。
除了簡昕、林昱撞、陶哥一家三口,還有五位老人。
老人們似乎很久未見,總在熱絡地聊天。
簡昕坐林昱的身邊,他偏著頭,給她介紹??
滿頭銀白色卷發,眼窩深陷,總是微笑著的老太太,是譚教授。
穿格子襯衫、戴金色眼鏡的小眼睛老頭,是呂教授。
那個胖乎乎、笑眯眯,一看就是和事佬性格的老頭,是張教授。
還有兩位坐輪椅的老人:
沒剩下幾根頭發的老頭,是周教授;
在初夏也戴著針織冬帽、穿長袖外套的壞脾氣瘦老頭,是陶教授。
滿屋子教授啊。
怎麼沒有一位和林昱同姓呢,到底哪位是他的家人……………
簡昕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這是家庭聚會?”
林昱?仍然有些咳嗽。
他低頭,用紙巾掩著咳過幾下,才沙啞地“嗯”了一聲。
聽來聽去,簡昕發現,其實陶教授是林昱的博士導師。
林昱?不是世故圓滑的那類人,應該不會因為當著對方的麵,就故意說些好聽話。
簡昕自己也會對老師們感情深,某階段的班主任骨折時,她還哭了。
可她還是會認為,媽媽爸爸這種才是家人。
老
師可以是很敬愛的老師,很喜歡的老師、經常會想念的老師。
但也還老師啊。
沒
有血緣關係的話………………
為什麼林昱會說他們是家人?
簡昕很快發現,這些老人和林昱的相處方式的確像家人。
老教授們總是說起魯教授。
對已故老友的懷念不是一直說“想念”,而是頻頻提起。
陶教授說:“想當初,林昱跟著我讀博,老魯還很不樂意呢,三天兩頭跑到我們實驗室來找林昱,想搶我的學生。”
譚教授說:“你性格太古怪,脾氣又差,老魯那是心疼孩子,怕你欺負他。”
陶教授“哼”一聲:“我不心疼孩子?林昱,你自己說,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
有其他教授揭短,說陶教授最會溺愛林昱?了。
林昱?上學期間因為不想參加集體活動,被叫過幾次家長。
陶教授去的,聽說差點和老師吵起來。
張教授笑嗬嗬地打圓場:“是那個老師不對嘛,總是當眾批評孩子內向、不合群。咱們做教育講究因材施教,越是內向呢,越要耐心引導……………”
簡昕側目,目不轉睛盯著林昱。
林昱?問:“看什麼?”
“看內向、不合群的人啊。”
林昱?瞥一眼簡昕杯子裡的紅酒:“喝多了?”
簡昕捂著嘴,小小聲地說:“其實我沒喝,裝裝樣子。”
“多吃。’
“看你挺高的,你有185cm麼?“
林昱盯著簡昕看兩秒:“有話直說。”
簡昕說:“紅燒肉。”
餐廳裡的桌子是長方形的老式桌子,紅燒肉的香味一直飄過來,卻在離他們最遠的那邊。
林昱站起來,拿她的筷子幫她夾了兩塊紅燒肉放進餐碟:“還吃什麼?”
簡昕心滿意足:“不用了,謝謝。”
有人留意到他們之間的互動,當然不會開無聊的玩笑,隻是關心:“小簡,這邊的筍片炒肉也很好吃,夾一些到你的碟子裡吧。”
簡昕端起碟子伸過去:“謝謝。”
陶教授還在說和魯教授搶學生的事情,簡昕問林昱:“你不是魯教授的學生麼?”
“不是,魯教授沒正式帶過我。”
“......誰傳出來說你是的?”
林昱?說:“魯老頭自己,他喜歡那樣說。”
簡總覺得林昱?小小年紀,和這群教授們關係倒是挺複雜的。
她不明白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關聯,卻也不排斥和老人們交談,聽老人們談天說地。
她小時候也是這樣。
喜
歡坐在爺爺家的院子裡,聽爺爺奶奶們閒聊。
教授們你一句我一句,這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
飯後意猶未儘,由他們幾個年輕人幫忙端了茶和紅酒,換場到隔壁房間??魯教授的書房。
繼續敘舊聊天。
簡
昕是性格開朗的女生,落落大方,大口吃飯吃肉,也會放聲大笑。
老人們喜歡簡昕,飯後敘舊,她也受邀跟著。
老人們從書房裡找到幾冊影集,翻著裡麵的舊照片。
果然像林昱說的,和簡昕講起他們年輕時候的事。
陶教授指給簡昕看:“這是大學藝術節時候的照片,那時候我和老周、老譚已經是同事了。”
照片裡的人都好年輕,風華正茂,神采飛揚。
陶教授說,他和魯教授特彆老實,領導讓表演節目,他們就上台表演了個詩朗誦。
周教授不一樣,頭發去做了造型,穿著夾克外套唱粵語歌曲。
“搗騰得可帥了,迷倒不少女老師呢。”
簡昕看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周教授。
周教授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頭頂:“彆看啦,那時候頭發是挺多,比林昱還要多,現在可不行啦,沒剩下幾根。”
譚教授說:“什麼迷倒不少女老師,我第一個不同意。老周那天還穿什麼皮褲,哦呦,簡直沒眼看,那腿細的啊,像美姝鳳蝶的腿......”
簡昕聽懂了,跟著老人們一起“哈哈哈”。
一轉頭,對上林昱的視線。
她氣血足,眼裡盛著光,唇紅齒白且笑容燦爛。
看他一眼,又繼續去聽教授們的故事。
這些老人十分有才華,根本不談流行話題,隻憑借自己淵博的學識,幽默風趣,就能把簡昕逗得笑聲不斷。
老人們對魯教授的書房十分了解,周教授自己控製輪椅,從櫃子裡找到一把吉他,唱老電視劇裡主題曲。
書桌的觀察箱裡有一片棕色的葉子。
或者說,簡昕原以為那是一片葉子。直到她聽見旗旗打著嗬欠問,“媽媽,蝴蝶什麼時候能展開翅膀?”
簡昕才想到,原來那是一隻枯葉蛺蝶。
陶哥家的小朋友困了,一家三口要先回房間去休息。
走前,陶哥對陶教授說:“爺爺,您不許再喝紅酒了。”
陶教授表現得很聽話,點頭。
陶哥一走,陶教授舉起裝紅酒的陶瓷茶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喝酒的繼續喝酒;
彈吉他的繼續彈吉他;
寫書法的繼續寫書法;
唱歌的繼續唱歌………………
這群平均年齡在八十歲的老人,打算徹夜狂歡。
竟
然還慫恿林昱?把他的音響拿下來。
老教授們跟著音響,唱《笑傲江湖》裡的《滄海一聲笑》。
蒼老的手無法靈活地撥動吉他弦;
不正宗的粵語,跟不上調子的歌聲,怎麼聽也不算動聽。
可是很動人。
簡昕想起他們在餐桌上提起過的獲獎經曆、國外交流、某項目的研究成果…………
她在歌聲裡對著滿牆合影,忽然有種英雄遲暮的心酸。
陶教授在“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這句歌詞裡,大筆一揮,在宣紙上寫了“江山多嬌”這四個字。
寫完,陶教授問林昱想要什麼字。
林昱?忽然指了指簡昕:“她最近不順利,您送她一張墨寶吧。
陶教授想了想,在紙上寫了“勇往直前”。
最後一筆豎鉤落下,簡昕忽然想起她爺爺。
“謝謝陶教授!“
簡昕眼見著陶教授又去拿杯子喝紅酒,忍不住勸道,“酒喝多了傷身體的。”
陶教授笑著說:“年輕人要勇往直前,我啊,時間不多嘍。”
簡昕一時茫然。
陶
教授把毛筆擱在筆架上,晃晃手裡的陶瓷杯。
紅酒帶酸調的發酵葡萄香和墨水味道混合。
老教授用陶瓷杯指一指觀察箱裡的蝴蝶,說,你看,它的翅腹麵是葉形偽裝擬態,多像枯掉的樹葉,連葉片爛掉的小洞都模擬得那麼像。
“枯葉蛺蝶隻是擬態,年紀輕輕的,模仿一片老樹葉。我們才是真的老了。”
簡昕反駁:“您剛才還在唱歌呢,比林昱還有活力。”
陶教授伸出三根手指,神秘地說:“這口酒啊,喝與不喝,我都活不過這個數嘍。”
老人們折騰到夜裡十二點多鐘,實在熬不動,陸陸續續回房間休息。
林昱安置好幾位老人,帶著簡昕往樓上走。
老人們腿腳不靈便,不能爬樓梯,一樓的臥室都留給他們。
這次簡昕得住三樓,林昱?隔壁。
夜晚很靜,樓道裡隻聽得到他們兩人的腳步聲和林昱偶爾的咳聲。
簡昕問:“陶教授的病情很嚴重嗎?”
原來陶教授最多隻有三個月了,是不想悶在醫院裡才出來的。
她心裡發堵:“真的沒有彆的辦法了?”
“沒有,世界上沒有奇跡。”
這句話過於冷漠。
簡昕都有些皺眉,又想起在魯教授葬禮上看見林昱時的樣子。
但林昱問:“這幾天忙不忙?”
林昱撞的聲音喚醒了三樓走廊裡的聲控燈,他的影子在冷光裡被拉長,靜靜落在簡昕腳邊。
她搖頭:“不忙。”
林昱?說:“陶教授喜歡熱鬨,如果願意,希望你能留下,多住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