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名垂青史的奸佞(1 / 2)

嚇走了傳旨的太監, 蘇時關了正門坐回桌前,展開卷在桌上的聖旨,悠閒地翻看著裡麵的內容。

不承認不否認,態度強硬作風霸道, 這次的表現不錯,鍋大概能穩了。

他這次的身份是軒朝右相陸璃,十七歲中舉入仕, 二十三歲升任右相權傾朝野, 今年才過而立,把持軒朝朝堂已經五年。

五年間, 陸璃手腕強硬, 打壓異己, 無數能臣誌士被貶謫驅離, 朝堂漸被納為一家之地。

自此, 陸璃日益驕橫跋扈, 甚至不複對先帝恭謹儘忠。三月之前甚至縱兵闖入後宮, 手刃先帝貴妃, 逼死左相全家八十餘口。先帝被氣得大罵亂臣賊子, 當場吐血昏厥, 在病榻上纏綿三日,終於不治殯天。

亂臣賊子做到了這種地步, 自然成了眾矢之的。

先皇駕崩, 太子繼位。趁著朝堂動蕩之隙,尚未及冠的新帝以雷霆之勢出手, 聯合皇叔宋戎內外夾擊,將陸璃一舉軟禁在相府中,隻待朝堂定罪,擇日下獄處死。

獨攬朝政、隻手遮天,殘害忠良傾軋後宮,驕奢跋扈,早已有不臣之心。

還是頭一次親眼見到這麼多的鍋。

蘇時深吸口氣,欣慰地合上聖旨,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

“右相,攝政王來了。”

府上的下人都已被他提前散去,剩下的都是宮中派來的禦林軍,雖然仍對他以舊職稱呼,語氣卻實在算不上有多恭敬。

蘇時目色淡下來,隨手把聖旨擱在一旁,漫不經心:“不見。”

話音才落,門已經被從外推開。

天色已經黯淡,門口立著個高大魁梧的身影,默不作聲地望著他,麵目都落在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蘇時挑眉,索性施施然向後靠去:“攝政王既然要闖進來,何必多此一舉?”

宋戎沒有進門,抬手扶住門框,目光落在那張格外清秀俊逸的麵龐上。

從皇子們開始奪嫡那天起,他就奉君命率軍出征,先帝在位十年,他也在外征戰了整整十年。

對眼前這個人的印象,是和記憶裡早已模糊的京城盛景聯係在一起的。

那天他剛從軍營裡出來,一身的粗糲沙土,正遇上新科狀元跨馬遊街。前呼後擁歡聲雷動,年輕得過分的狀元郎穿著燦紅官袍,一身華彩,卻絲毫遮不住渾身的清雅脫塵。

他的目光落在那雙熠彩琉璃的眼睛上,手下馬韁不覺稍鬆,戰馬被炮仗一驚,險些就與儀仗交錯相撞。

高頭大馬人立而起,街旁一片驚呼,儒雅斯文的少年狀元眼中卻反而亮起異彩。身形紋絲不動,依然穩穩坐在馬鞍上,雙腿用力夾緊馬腹,手中韁繩回拉,輕輕巧巧就讓碩大的馬蹄讓過路旁攤位,重新落在平整的官道上。

震耳的歡呼壓著驚慌的餘音響起來,少年轉向他,眼裡依然是一片明亮笑意,朝他遙遙拱手,回身向街頭繼續策馬前行。

那之後不久,他就第一次率軍出征。世界隻剩下金戈鐵馬、熱血涼鋒,那個身影和繁華的盛京一起被封存進記憶裡,轉眼已過了十三年。

十三年,他從當年無權無勢隻知練兵的皇子,變成了戰功赫赫的皇叔攝政王,對方也已經從那個跨馬遊街的少年狀元,變成了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的右相。

可那張麵龐卻像是沒有被任何風塵沾染過,和記憶中交錯重疊,叫他的目光不覺緩下來,朝屋內一拱手。

“右相,宋戎求見。”

依然恭謹的語氣才落下,屋裡的人身形就忽然微僵,一身的清冷高傲瞬時一滯,目光如電般掃過來。

那張麵孔原本是極顯清俊精致的,眉眼驀地挑起陌生的淩厲弧度,卻反而平白在原本的溫潤中添了一抹妍麗亮色,仿佛染血神兵鏘然出鞘。

宋戎屏息,目光落在那一雙眼上,心口怦然。

兩道視線在黯淡下來的光線中碰撞交錯,幾乎帶出金鐵交鳴的聲響。

片刻,陸璃斂容拂袖,起身朝裡屋走去,語氣清清淡淡:“不見。”

“放肆!你如何敢跟攝政王——”

一旁的禦林衛眼中幾乎冒出火氣,忍不住厲聲嗬斥,卻被宋戎抬手阻住。

“你給皇上的回複我看了,這樣下去,你不會有半分生路。”

宋戎依然站在門外,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語氣誠懇:“你一言不辯,我知你心中有怨憤不平——”

“成王敗寇而已,攝政王多慮了。”

一聽對方的口氣,蘇時就忽然生出了事情要糟的熟悉預感,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個世界的主角是那位新即位的皇上,陸璃的故事不過隻是個開局。

那些罪名的確是世人誤解,卻沒有一樁是空穴來風。陸璃確實做過那些事,結黨,專權,攝政,逼宮——他做儘了一個亂臣賊子能做的所有事,才終於將一個幾乎傾頹的朝堂重新勉強撐起不至倒塌的構架。

五年前,左相嫡女入宮,從此後宮專寵一人,朝堂賞罰隻憑柳貴妃枕邊一句話。左相柳山看似謙和方正,卻借宮中之勢大肆斂財,甚至將手伸到了前線賴以為生的軍餉之上。

陸璃在宮門外長跪三日,苦諫不從,嘔血昏迷複醒,忽然拋了清高傲骨,拋了慷慨熱血,學著媚上欺下的樣子一頭紮進官場,從此官運亨通,不過三年就已位列右相。

右相人人巴結,進門就要兩錠金子。貪墨刮斂來的錢財,一半砸在了前線的軍需,一半暗中儘數散給了那些遠避江湖的落魄忠臣。

那些忠誠誌士、能臣乾將,都被他借由轟出京城,貶謫進不惹眼的鄉縣,才躲過了朝不保夕的殺身之禍。

左相漸覺威脅,令柳貴妃勸老皇上易儲廢立,改太子為柳妃幼子。陸璃接廢太子詔,率相府親軍直入皇宮,持劍挾持柳貴妃,請命先帝改詔。

玉璽印落,長劍飲血,生生嚇死了久居深宮的老皇帝。

這些事都在陸璃死後才被新皇逐步發覺,於是赦免陸家重罪,召回貶謫臣子,勵精圖治裁撤冗官,軒朝中興由此開端。陸璃牌位也被重新請入宗廟,世代受香火供奉。

……

蘇時把劇情簡介從頭到尾翻了三遍,都沒找到攝政王三個字。

宋戎見他不語,語氣越發和緩下來:“我常年征戰在外,朝中事務一應不詳,今日登門,隻為請教朝中過往。”

聽到這一句,蘇時不覺微微挑眉,才忽然對上號,想起了這位攝政王究竟是什麼人。

小皇叔宋戎,少年時就開始領兵征戰沙場,京城都沒回來過幾次。雖然位居攝政王,其實卻從未貿然乾政,待太子繼位立穩腳跟,就謝卻王權重新領兵出征。最後歿於沙場,棺槨歸京,皇上出城親迎三十裡厚葬宗廟,子孫世代享王侯之例。

宋戎不是個多有心機的人,這個攝政王的位子落到了他的頭上,也實在有些機緣巧合。

那時老皇帝要立柳貴妃幼子,為了堵住朝中眾臣之口,才把攝政王的帽子塞給了這個年富力強又好糊弄的弟弟。結果剛下詔就被陸璃拎著劍逼宮改詔,才改了廢立太子的詔書,陸璃就順手把柳貴妃給捅了。

太子換了回來,攝政王卻沒來得及撤,遺詔原樣奉出,宋戎就被從前線千裡急召了回來。

蘇時忽然就有點胃疼。

這位攝政王,無疑就是陸璃一直以來暗中匿名資助的那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

陸璃根本就沒想叫任何人知道,自然也已經做得極端隱蔽。可隻要做了就一定會留下蹤跡,已經被洗白出了陰影的蘇時心中瘋狂打鼓,語氣卻反而愈發冷淡下來。

“我不解釋,隻是因為沒什麼可解釋的。做個佞臣翻雲覆雨隻手遮天,何等瀟灑快活,陸璃連來世果報都不怕,難道還怕刀戟加身?”

言罷,他抬腿就要走,卻忽然又轉回來,一把抄起了桌上的聖旨,身影繞過屏風沒入後院。

宋戎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

對方的動作風姿也與少年時如出一轍,甚至果斷乾脆猶有過之。他在回京馳援的路上,已經聽過無數人同他說起右相如何霸道跋扈、心狠手辣,卻始終都無法同記憶中的那個少年聯係起來。

終於親眼看到了陸璃,這樣的念頭卻反而越發強烈。

“右相今日吃的什麼?”

他忽然側身低聲詢問,門口侍立的禦林軍聞言一怔,俯身跪地:“回攝政王,皇上有旨:右相這些年驕奢淫逸,山珍海味都吃儘了,一兩日不吃也沒什麼……”

宋戎的目光沉下來,一言不發地折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