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名垂青史的奸佞(1 / 2)

宋戎沒再回來, 卻依然派人細心地送了飯食,火盆也多攏了幾個。

怕壓到傷口,蘇時的身上隻薄薄覆了一層柔軟的錦被,榻邊的火盆暖融融地烤著, 倒不覺得有多寒冷,隻是失血引起的疲乏依然揮之不去。

實在沒什麼胃口用飯,蘇時打發了伺候的人出門, 將食盒推在一旁, 合了眼伏在軟枕上。

有主神的禁令,對方總不能再明目張膽地占據每個世界的主角, 這次的主角顯然就是段新的數據。但他到現在也依然拿不準, 這個攝政王究竟是不是那個家夥又追了過來。

雖然替自己甩鍋的手段十分熟練, 但單就居然和自己發脾氣這一點, 對方的身份還是有些必要暫時存疑的。

存疑也好, 畢竟是來完成任務的, 總不能老是一不留神就被帶偏了方向。

倦意湧上來, 蘇時極輕地打了個哈欠, 枕著手臂合上眼睛。

夜色愈濃, 寒意悄然漫過窗欞。

宋戎坐在桌前, 手裡依然攥著那張已經被揉皺的聖旨,夜風清冷, 燭火也跟著搖曳不定。

“王爺找我有事?”

門被推開, 幕僚走進來,望見他手裡的一抹明黃, 心裡驟然一提,快步過去看清內容,才放下心笑著落座:“這不是降罪右相的詔書,怎麼到了王爺手裡?”

“機緣巧合。”

宋戎淡聲開口,將手中詔書遞給他:“若是叫你來看,能看出什麼?”

他已經將這份詔書反複看了多次,除開被上麵不容轉圜的狠辣決絕引得暗自心驚,就隻剩下在看到那些罪名時的不可置信。

直到現在,陸璃都沒有自辯過一句。可他卻依然本能地堅信著,他所見的陸璃,絕不是詔書上那個罪大惡極的奸佞之徒。

幕僚微訝,接過詔書細看半晌,才雙手遞回去,輕聲慨歎:“若說看出了什麼——皇上比之昔年,果然大有長進了。”

“長進?”

宋戎接過詔書,微蹙了眉坐直身體。

“王爺常年在外征戰,幾乎不涉政事,自然不清楚。當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其實算是頗為鬱鬱不得誌的。”

迎上他稍顯疑惑的目光,幕僚啞然失笑,耐心解釋:“右相明裡打壓,左相暗中排擠,東宮的政令幾乎被視若無物。那時的皇上,可遠沒有這份乾脆利落、殺伐果斷的氣勢……”

宋戎心中微動,重新將詔書鋪開,目光落在幾乎力透帛背的鐵畫銀鉤上。

“王爺看,這份詔書看似尋常,其實步步是局,環環相扣。雖然不顯逼迫凶態,卻早已將右相所有退路封死,無論右相如何自辯,朝堂定罪結果如何,其實都無法再全身而退了。”

幕僚斂袖俯身,仔細替他解釋一遍,忍不住慰然輕歎:“雖然隻是一份詔書,卻已隱隱有明君之象,總算可以一掃先帝末年朝堂頹勢,重振大軒威風了。”

望著他眼中濃濃的欣慰之色,宋戎目光微凝,心頭忽然冒出個叫他隱約發寒的預感。

那人身上甚至還戴著鐵鎖重鐐。在醫官處理傷勢時,那雙手腕已經被銬環磨得紅腫破皮,甚至比刀劍暗器留下的傷口更刺得人心口發澀。

戴著君王賜下的冰冷鐐銬,背負著十惡不赦的奸佞罪名,馬上就要被裝入囚車遊街百般羞辱。

陸璃卻依然以不容置疑的姿態護在了少年天子身前,甚至不惜以早已傷痕累累的血肉之軀,去替他擋下那一箭。

在那雙清冷冰寒如琉璃的眸底,是否也藏著如出一轍的欣慰,以至於即使是一張將他徹底逼進死路的詔書,也要妥善地貼身安放?

“他為什麼要打壓皇上?”

攝政王的聲音有些沙啞,叫幕僚不由微怔:“王爺說什麼?”

“我不擅朝堂政事,不懂官場紛爭,可奪嫡爭儲,拉攏勢力,我至少還是會的。”

宋戎起身,緩步踱到窗邊,冷冽的夜風順著窗縫灌進來,將胸口冰得一片寒涼。

“右相與左相勢不兩立,不死不休。左相之女入朝為妃,也有誕下皇子,打壓皇上也是正常。可陸家無人入宮,右相不涉奪儲,他與左相勢不兩立,隻需趁機拉攏太子稍加恩惠,不愁新朝錦衣玉食、無邊享樂。”

終於徹底理順始終盤踞在心底的那一絲違和,宋戎負手回身,目光灼灼:“陸璃不是個目光短淺的人。先帝年事已高,太子早晚要即位——他何必要打壓皇上?”

幕僚張口結舌,怔怔望著他。

快步回身趕到桌前,宋戎將聖旨鋪開,眼底隱隱現出厲色:“謄下來,照著這些罪名,一條條去查。”

見他絕非隨意交代一句,幕僚神色微變:“王爺,皇上心意已決,若一意違逆……”

“違逆又如何?”

宋戎冷然回身,目光落在窗口,一字一頓斬釘截鐵:“新朝初定,諸事繁冗,皇上既然沒工夫去弄清楚——臣自己來查。”

多年征戰,他起身走到窗口那一刻,就已經發現了窗外的暗衛。

皇上暫時尚需倚重於他,按理不敢派暗衛入王府監視,可依然有暗衛來了,隻可能是為了那個被他抱回王府的人。

生在帝王家,從學會走路說話那一日起,就要學勾心鬥角,學權利傾軋。

這些事他能想到,宋執瀾不可能想不到。

隻是胸口早已充斥著恨意,所以刻意去忽視那些分明違和的細節,或許在少年天子的心底,也同樣隱隱恐懼著去探尋下麵所隱藏著的任何真相。

他卻一定要弄清楚。

幕僚怔忡半晌,長歎一聲,抬手取過筆墨,將聖旨細細謄抄下來。

月上中天,夜色越發沉了。

*

身上的傷勢畢竟不輕,蘇時昏睡一宿,曙光已透過窗欞落進來,才被門外嘈雜喊聲吵醒。

床邊守著個陌生的中年麵孔,見他醒來,連忙起身施禮:“右相醒了,在下王府幕僚沈茂——”

“到上朝的時辰了?”

還不及將王爺交代的借口說出來,就已被對方淡聲打斷,幕僚錯愕一瞬,陸璃竟已支撐著床榻坐了起來。

重傷在身,他的臉色原本就已很蒼白,這樣不自量力地坐起來,唇上些微的血色也已飛速散去。

幕僚臉色微變,慌忙起身去扶:“右相,王爺說過您切不可亂動……外麵沒什麼事,您隻需安心靜養,王爺稍後便會回來看您的。”

蘇時不語,抬手隔開他攙扶上來的手臂,平靜地望著他。

畢竟久居高位,眼前人雖然重傷,身上的氣勢卻依舊凝而不散,幕僚聲音愈低,終於垂下頭不敢開口。

“今日大朝,皇上既然著人來找我,自然是打算定我的罪。你家王爺再胡鬨,也不該在這當口出麵阻攔。”

已經大致聽清了外麵嘈雜的爭執,蘇時眸色清淡,勉力支撐起身。

宋戎不是主角,他看不到對方的誤解值,隻能憑直覺揣摩猜測,應對難免不及。朝堂定罪是拿到經驗值的重頭戲,無論這位攝政王如何阻攔,他都一定要回去。

幕僚神色越發為難,想要阻攔,卻又沒有膽量上前,隻能眼睜睜看著陸璃將衣物穿好,傷口才一掙動,就立時洇出刺眼血色。

可那人卻像是絲毫覺不出疼痛似的,依然不為所動地將衣物套在身上,甚至連眉眼都沒有絲毫牽動。

宋戎常年征戰在外,府上沒有多華貴的衣服,好容易替他找出了一套玄色雲雷紋的長衫,墨色的織料稍顯沉抑,卻也恰好掩飾了滲出的血色。

將衣物穿戴齊整,儀容也整理妥當,蘇時轉身出了屋子,朝府門外邁步走去。

門口對峙著兩夥人,看彼此的架勢,怕是已經糾纏了不短的時間了。

禦林衛是絕對服從君命的,紋絲不動地守在門口,不見陸璃便不肯退去。宋戎卻也根本沒打算交人,常年刀頭舐血的親兵帶著殺氣守在門口,同樣寸步都不打算退讓。

要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以為皇上要抄攝政王的家。

蘇時啞然輕歎,朝門口走過去,徑自越過宋戎,緩步走向了刀戟如林的禦林衛。

“右相!”

身後響起焦急的喊聲,帶著毫不作假的關切擔憂,蘇時腳步微頓,終於還是站定回身。

宋戎望著他,英氣的劍眉蹙得死緊,目光越發漆深,眼底幾乎已顯出帶血痛色。

蘇時心中終歸稍軟,目光緩和些許,朝他拱手溫言:“昨夜睡得很好,多謝王爺,陸璃該走了。”

話音落下,他已回身出了府門,朝禦林衛走去。

昨日護駕的情形尚且曆曆在目,禦林衛雖然奉命拿人,卻依然對他心存敬意。為首的禦林衛上前一步,想要攙他登上馬車,卻被陸璃頷首謝卻,一斂衣袍上車坐穩。

馬車離去,禦林衛潮水般退卻,宋戎怔怔立在原地,眼前依然是那人溫言道謝時的清潤眉眼。

大概是身體尚虛,亦或是誠心道謝,那雙眼裡難得的不存半分清冷淡漠,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反倒顯得格外溫潤平和。

平和得似乎早已料定了這一去的結局。

刺骨的冷意忽然順著脊骨竄上來,宋戎目色驟寒,攬袖回身,聲音驟厲:“朝服,備馬!”

他原本以為昨夜的一席話即使不能叫少年天子回心轉意,也多少能助其察覺整件事下的蹊蹺,卻沒想到那一番話,反而加速了宋執瀾要陸璃性命的決心。

都已經到了這一步,諸業已作,諸事已成,相府一夜覆滅,陸璃已成了階下重囚。

宋執瀾錯不起。

換了攝政王的華貴朝服,宋戎牽過墨色駿馬,飛身旋上,鞭響抽開黎明前最後一層暮色。

*

蘇時靠在馬車壁上,闔了雙目靜靜養神,一顆歸元續命丸已經落在袖中。

誤解值過山車似的忽上忽下了一晚上,煩得他都已經關了瀕臨警戒線的提示音,現在正急需順勢到朝堂上去,再給小皇帝吃上一顆定心丸。

陸璃從來就沒想過替自己留後路,手腕狠辣樹敵眾多,一路踽踽獨行至今,甚至沒留下一個知心交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