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名垂青史的奸佞(2 / 2)

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天衣無縫,證據當然是有的,也早晚能找到,可現在卻還早得很。

還要等到他身死之後,朝堂中的漏洞徹底暴露出來,接手兵部戶部的新尚書才會發覺軍中糧餉居然一直出自右相府,那些被重新啟用回調至京的官員們尋找恩人,才會震驚地發覺那些財物錢糧上屬於陸璃的痕跡。

做下的事都是真的,罪名也都是真的。隻要朝堂定罪,待新皇登基開朝,陸璃的血就會成為警醒世人官員最好的工具。

權相被斬,一定會叫朝堂風氣為之一變,儘掃舊朝頹勢,震懾各方宵小。不會有人再記得飽受打壓的受氣太子,所有人的眼裡,都會隻剩下殺伐果斷的少年帝王。

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

馬車停下,車外一片寂靜,蘇時深吸口氣,斂袖從容起身。

他還要再演一次驕橫跋扈的權相,替那個小皇帝鋪平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後一段路。

自此以後,朝堂興廢世事冷暖,再與陸璃無關。

天色將曉,寒意凜然。

蘇時邁步登階,單手撩起稍長的衣擺,刺骨的冷風轉眼就已冰透了不算厚實的衣物。

四十九級漢白玉台階,往日不過閒庭信步,落在重傷虛弱的身體上,卻成了不輕的負擔。

蘇時胸口些微起伏,額間已滲出細汗,被冷風一吹,隻覺透心冷徹轉眼傳遍周身,再不剩絲毫熱氣。

才隻爬了一半,總不能連朝堂都進不去。

蘇時咬了咬牙,正準備一鼓作氣爬上去,身後卻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領厚重的披風便被不由分說地壓在了肩上。

凍得幾乎僵硬麻木的身體瞬間回暖,蘇時身形一晃,被一隻有力地手臂穩穩扶住。

莫名並不覺意外,蘇時借力站定,目光落在來人身上,語氣近於歎息:“王爺……”

“宋戎不擅政事,隻是旁聽,不會擅發一言。”

宋戎攙著他站穩,將一隻精致小巧的手爐不由分說塞進他袖中,漆黑目色直直落進他眼底,聲音越發低緩柔和下來。

“右相彆趕我,好麼?”

雖然頂著個攝政王的名頭,宋戎卻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即使立下勤王護駕大功,也從未真以攝政王自居,上朝時也往往主動避開。這一身華貴至極的朝服,除了賜下那一日,他還是頭一次穿在身上。

沙場鐵血磨礪出的淩厲氣勢被厚重華貴的紋路壓下來,反而顯出凜然不可侵的厚重威嚴。可偏偏是這樣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卻又小心翼翼將外露的鋒芒儘數收斂,眼裡隻餘分明直白的懇求。

目光在他身上停駐半晌,蘇時撤開手臂斂目回身,將身上的披風緊了緊,一言不發朝台階上繼續邁步。

雙手攏入袖口,握住了那個溫熱的手爐,融融暖意終於抵過了身外的凜冽寒風。

漆黑的雙瞳驀地亮起光彩,宋戎忙跟上去,跟在陸璃身後,腳步放得既輕且緩,一路跟著他登上玉階,護著他邁進宮門。

少年天子霍然抬頭,目光透過冕旒珠串,落在那個緩步走進來的身影上。

他還活著。

一夜的忐忑惶恐,一夜的掙紮輾轉,終於被這一眼所儘數壓製下去。

早已熟稔的刻骨恨意本能複蘇,他正是憑著這股恨意,才從未向眼前這個人低頭俯身,才終於從受儘冷遇的擺設太子,熬到這萬人跪服的九五之尊。

溫習著記憶中的不甘仇恨,宋執瀾微眯起眼,目光再度狠厲如刀,冷冷落在陸璃的身上。

堂下的身影似有所覺,抬起頭瞥他一眼,神色忽然顯出熟悉的高傲冷淡。

那個人甚至不屑於與他有所交鋒,唇角挑起淡淡嘲諷弧度,漫不經心地拂袖回身,負手列在首位。

朝堂嘩然,眾臣瞬時義憤,紛紛指責起了陸璃目無君上悖德無禮,宋執瀾卻已經無心再聽。

那人如何會有苦衷,不過就是太過驕縱狂妄而已,是他想得太多了。

扶著龍椅的手緩緩收緊,宋執瀾目色漸沉,聲音終於徹底冷峭:“右相陸璃,五年來驕奢跋扈殘害忠良,將朝堂納為一言之地,持劍逼宮,早已有不臣之心。今日朝堂論罪,諸卿所知,無不可言。”

大理寺卿最先出班,慷慨陳詞,痛數陸璃諸般罪狀。朝堂久受右相挾製,無論忠奸善惡,竟忽然都有滿腔義憤,仿佛恨不得將陸璃食肉寢皮。

大廈傾頹,從者甚眾。

宋戎列在殿側,沉默不語,心中漸寒。

他雖久不在朝中,卻絕不愚駑。那些罪名顯然並非空穴來風,朝臣既然敢如此指摘陸璃,即使有誇大扭曲之處,也必然因為陸璃確實做下了這些事。

可他又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

明明可以不必將自己置於眾矢之的,可以繼續左右逢源籠絡人心,難道真就隻是因為日漸勢大,所以目中無人驕橫狂妄,以至於自絕生路?

英挺劍眉越發蹙緊,宋戎目光愈深,落在那道立於班首的身影上。

自從進入朝堂,陸璃就從未發過一言,隻是傲然默立,雙目似闔未闔,不知究竟有沒有將那些指責唾罵聽進耳中。

“右相大人——”

戶部尚書聲音清朗,壓過朝中大半嘈雜話音,出班朝陸璃遙遙拱手:“已至今日,右相不可一錯再錯。相府所抄錢物與右相這些年所斂財款相比,不過九牛一毛,如今國庫虧空,右相可願捐出剩餘家財,將功折罪,以正為臣之心?”

陸璃這些年雖然掌控朝堂,大肆剝削朝中官員,收受賄賂中飽私囊,為政卻並不暴虐,待百姓也不算苛責。

戶部尚書是由侍郎升上來的,因著還算寬厚的稅收田策,對陸璃惡感總不及朝中官員。眼看諸臣你一言我一語,幾乎要將陸璃打入萬劫不複之地,忍不住開口插話,悄然遞過了個轉圜的台階。

“笑話!陸璃罪大惡極已被罰沒抄家,錢財原本就該充入國庫,如何還能算作將功折罪?”

大理寺卿冷笑出列,狠狠搶白一句,目光掃向那一道玄色身影:“陸璃,若是你仍有財產藏匿不報,罪名便又加一等!”

“不過一死而已,再加一等,若是非要開棺戮屍挫骨揚灰,便也隨你們。”

蘇時輕笑一聲,終於開口,漫不經心地落下目光,似乎絲毫不曾將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放在眼中。

“陸璃所求,無非暢快淋漓,縱情一世而已,還從未操心過死後之事。錢財不過身外之物,錦衣玉食、花天酒地,轉眼也就揮霍儘了,哪裡還留得下來什麼?”

他的語氣格外傲慢輕佻,叫大理寺卿臉色陰晴不定,卻又不敢當堂太過放肆,終於還是忍下怒氣,狠狠拂袖回班。

戶部尚書也被嗆得一時啞然,神色似有惋惜,輕歎一聲,同樣退了回去。

連戴罪者自身都不打算辯白,朝堂論罪幾乎沒了什麼真正的意義,再說下去反倒像是無理的糾纏宣泄。喧沸朝堂漸漸安靜下來,陸璃的罪名被一條條理出,逐條呈上去。

宋執瀾坐在天子位上,眉眼隱沒在在十二旒下,語氣無波無瀾:“刑部,右相依律該定何罪?”

刑部尚書上前一步,拱手俯身:“右相罪大惡極,按律當下入天牢,擇期問斬,家中財產一應罰沒,並究其從黨之罪……”

處心積慮,機關算儘,原來不過就是為了這麼個結局。

真到了這一步,心裡居然奇異地沒了任何感覺。宋執瀾垂下目光,一手不覺攥握成拳,又緩緩鬆開,淡聲開口:“照辦就是,今日就到這裡,諸卿多有勞累,散朝罷。”

話音落下,他已自龍椅上起身,大步離開。

退朝禮聲壓著皇上離去的身影響起,反而叫朝臣們有些無所適從,各自怔了一陣,竊竊私語著離去,說得也無非是右相此番隻怕難逃一死的閒話。

宋戎立在原地,那一句“擇期問斬”似乎還在耳畔,叫他胸口積鬱得厲害,忍不住想要衝上前去開口,卻又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

戶部尚書或許隻是無心一問,卻忽然替他點亮了一盞心燈。

相府雖然貴氣襲人,卻不過是個空架子,真正該藏著珍器重寶的地方一應空空如也,一定有一大筆錢財都被挪用到了其他的什麼地方。

他不信陸璃當真是花天酒地恣意揮霍的性子,隻要順著查下去,一定能有所發現。

隻是——必須要快……

少年天子眼底藏著的陰鬱狠厲,叫久經沙場的將軍都有些心驚肉跳。宋戎垂下視線,反複盤算著能夠入手的地方,卻忽然聽見似乎有人在叫自己。

循聲抬起頭,才發覺朝堂裡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陸璃正望向他,神色平靜,蒼白的雙頰卻不知何時泛起了虛弱的潮紅。

他在發燒!

心中驀地升起緊張的念頭,宋戎不及多想,大步趕過去,在那具身體倒下去之前將他穩穩扶住。

陸璃性情極傲,絕不會輕易在旁人麵前展露虛弱,勉力支撐許久,隻怕早已無力為繼。

高大的身形不著痕跡地遮擋住剩餘的視線,感到臂間迅速壓上來的重量,宋戎眼眶發澀,扶著他重新站穩,低下頭迎上被虛弱抹去淩厲淡漠的清湛眸色,心口驀地一顫。

他很清楚,陸璃本意絕非要向他示弱,可那雙因為高燒而沁了晶瑩水色的墨眸,卻依然叫他無法就隻是這麼站在一旁,什麼都不做地旁觀下去。

看著他支撐,看著他倒下,看著他送死。

人已散儘,空蕩蕩的朝堂隻剩下沉默的禦林衛,宋戎深吸口氣,探臂要將他抱起來,卻忽然被陸璃握住手腕。

那雙眼裡顯出被冒犯的慍怒,沉默地瞪著他,卻因為高燒虛弱,反而顯不出絲毫威懾,隻剩下攝人心魄的——

念頭忽然被打住,仿佛再想下去都是輕薄折辱了這一身琢玉風華。

蘇時尚不知自己此時情形,心思還在自己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牢獄之災上。

小皇帝還是給他留了顏麵,沒有當堂叫禦林衛將他拖下去,較之昨天險些被塞進囚車遊街的待遇,終歸還是好了不少。

下獄就是要明詔的,對方搶了一封聖旨,自己遲早還能再拿到一份。

將已經冷下來的手爐遞還回去,蘇時低聲道一句謝,轉身打算叫候在一側的禦林衛將他押進天牢,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低聲告罪。

不及反應,頸後忽然傳來劇痛。蘇時愕然回身,眼中怒氣未起,視野已經迅速黑了下去。

宋戎收回將他敲暈的手臂,穩穩當當攬住陸璃無力軟倒的身體,眼底顯出歉意神色,手臂橫攬,幾乎能隔著衣服覺出那具身體的滾燙。

既然宋執瀾不敢看,他就將人送到少年帝王的麵前去。

迎上禦林衛錯愕的注視,攝政王麵色淡然,攬著人沉聲開口:“右相病重,可否請先太醫診治一二,待病勢稍作穩定,再入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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