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名垂青史的奸佞(2 / 2)

心願未了,死期未到。

劇情與任務已經彼此衝突,倘若他即刻便死,誤解值無疑都還在,可任務卻沒能完成。如果他繼續活下去,每多活一日,被藏起的真相便岌岌可危一分。

必須要做點什麼。

塞著玉瓶的紅布被輕巧拔開,一顆血色的丹丸落在掌心,散開淡淡的苦澀藥香。

宋戎目光微縮,啞聲開口:“牽機……”

千百年來,君王用來處死近臣與妃子的至毒。服下之後,人會因劇痛而抽搐,頭足佝僂相接而死,狀似牽機,於是以此為名。

他的呼吸越發急促,抬手就要去奪。蘇時卻隻是輕巧地收掌一翻,便將那顆丹丸隱沒入掌心,躲開了他的動作。

“清光!”

宋戎終於再忍不住,劈手要將那顆牽機奪過來,拉扯間忽然被握住手臂,身形不穩地向前栽倒。

那隻手順勢攬上他的背,將他再度拉近,清泠嗓音落在耳畔:“我死之後,記得帶我回去……”

宋戎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卻忽然被陸璃抬手照頸後狠狠敲下去。

單手托住無力栽倒的健碩身軀,蘇時抬起目光,平靜地落在不知何時已被悄然推開的門外。

禦林衛低頭快步進來,將宋戎攙至偏房安置妥當,門口的人影變得稀疏,明黃色的身影便再無遮攔地落進他眼底。

蘇時從容抬起目光,迎上少年天子複雜的眼眸。

“右相當真殺伐果斷,皇叔那般護著右相,居然也說下手就下手了。”

已經被他看到,宋執瀾便也不再躲避,緩步走進去。還未及徹底變聲的嗓音狠狠低沉下去,隱約顯出稍許沙啞。

看著小皇帝畢竟還缺些火候的狠辣架勢,蘇時哂然一笑,淡聲開口:“按照前事來看,攝政王若是再為我與皇上起衝突,保不準就要落得鳥儘弓藏的下場……”

“胡說!”

目光驟然收縮,宋執瀾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似是為了證明什麼,咬牙繼續寒聲道:“朕不過就是不願見皇叔護著你,隻要你死了,朕絕不會再難為皇叔分毫!”

“好。”

蘇時輕扯唇角,語氣反而溫和下來,說出的話卻叫宋執瀾胸口莫名冰涼。

他不知道陸璃為什麼竟會答應得這樣痛快,明明那人恨不得什麼事都與他作對,重傷垂死也不肯朝他稍許示弱,千夫所指也不肯對他低頭半分。

可這一次,當他終於逼著自己分明顯出殺意的時候,陸璃卻答應了。

意料之外的不安叫他莫名生出無限怒氣,惱怒著自己的軟弱不定,也惱怒著那人仿佛要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高傲從容。

宋執瀾終於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那人領口,聲音透出無限寒意:“朕要你死,你也答應?”

蘇時依然坐在榻上,任他扯著,平靜地抬起目光:“生死無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他的語氣很普通,宋執瀾卻像是忽然被燙了一下,猛地鬆手退開幾步,錯愕地望著他。

陸璃在求他。

重兵圍困,抄家逼迫,朝堂論罪,那個人都從來沒有過半分示弱,更從沒提過一個求字。

仿佛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隱蔽願望終於達成,偏偏絲毫不覺得欣悅暢快,胸口反而滯澀得喘不上氣,叫他的聲音都幾乎有些發抖:“你要求朕?求朕什麼?”

“皇上仁慈,就準臣活到登基大典的那一日罷。”

榻上的人垂下目光,依然不是多恭敬的姿態,卻至少已溫和下了語氣,安安靜靜地繼續說下去:“過了那一日,要殺要剮,都由皇上,臣絕無半分怨——”

“叫右相失望了。”

他的話忽而被冷然打斷,宋執瀾的目光無限寒冷下去,眼底甚至顯出幾分譏誚。

“朕曾發過誓,不斬奸相,絕不登基。”

怪不得陸璃總是這樣一副有把握的模樣,怪不得無論被逼迫到哪一步,對方似乎都不為所動,原來打得是這份主意。

宋執瀾冷笑著走近他,抬手挑起陸璃的下頜,目光落在那張精致清秀的麵龐上。

“你還記得,對嗎?十年前,朕曾經同你約定,在朕登基的那一日,要你親手替朕加上冕旒,要你親口替朕念誦詔書,看著朕登上祭天的禮壇……”

他的眼裡幾乎已經滴出血來,唇角的弧度卻越發冰冷:“時至今日,你還以為能回得到那個時候嗎?”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怪不得原身始終存著這份執念,原來是還有著這樣一份約定。

蘇時終於了然,側頭避開少年天子失禮的逼迫,抬眉無奈輕哂:“皇上說得是,那就算了。”

沉默片刻,又緩聲道:“皇上——能穿上吉服,叫臣看一眼麼?”

他的聲音裡終於儘去了冷漠高傲,甚至隱約顯出些熟悉的溫和,叫宋執瀾忍不住屏息,下意識退開兩步。

不過是軟化人心的伎倆而已。

狠狠壓下心底那一絲酸澀動搖,宋執瀾的神色重新狠戾下來,語氣冷嘲:“穿了吉服,是要三拜九叩的。右相不是從來不肯跪朕麼?”

話音落下,那人怔忡片刻,終於縱容般的無奈輕歎一聲,豁然斂袖起身。

然後朝著他緩緩跪倒下去。

雙膝的舊傷最忌跪拜,陸璃卻仿佛渾然不覺,隻是朝著他畢恭畢敬地叩首,身體一絲不苟地貼伏上冰冷的地麵。

他天生便仿佛帶著極耀眼的風華,無論做什麼都透出渾然天成的清雅氣度。陰暗的偏殿,竟也因著他的跪拜,忽然變得明亮莊重起來。

禮成,陸璃撐著地麵想要起身,卻身形一晃便又跪倒,竟沒能立即起得來。

膝蓋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宋執瀾的手一抖,幾乎就要過去扶他,又用力攥緊,重新背在身後。

他忽然再待不下去,倉促轉身就要離開,身後卻再度響起陸璃平靜溫和的聲音:“皇上,請準臣活到登基那日,臣甘心伏罪。”

搖搖欲墜的壁壘被固執地豎起,身影頓在門口,聲音依然冷硬決絕:“朕說過,朕已經發誓,不除奸相,絕不登基。”

身後沒有應聲,似是隱約傳來一聲輕歎。

宋執瀾不敢再回頭,一路逃似的出了偏殿,腳步卻越走越慢,終於漸漸遲疑著停頓。

或許——那個人就真的隻是想看一眼。

或許他在心裡多少還是念及自己的,所以才會在刺客麵前護住自己,所以才會縱容似的對自己三拜九叩。

隻是一件吉服而已,禮部早就做了出來,登基大典的條陳也已經擬好,無非就是自己始終心有鬱結,所以才一拖再拖,

就穿給他看一眼,就當是向失敗者炫耀自己的勝利,就當是為了多年前那個不懂事的約定。

隻是看一眼而已,為君者當有寬宏氣度,自己這些日子,或許是太過執念,以至幾乎入魔了。

宋執瀾停住腳步,吩咐內侍回去將吉服取來,仔細穿在身上。軒朝以墨色為尊,華貴的布料被層層疊疊壓上金線,五爪金龍環遊護持,徹底掩去了少年天子最後的些許稚嫩,平白顯出懾人的莊重威嚴。

深吸口氣,壓住心底那一絲沒來由的緊張期待,宋執瀾忽然回身,快步往回趕去。

在看到他龍袍加身時,那人究竟會有什麼反應?

是會依然不為所動,還是會像剛才那樣無奈輕笑,會不會——也能顯出些許欣慰?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麼,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時光,他剛剛受封太子,被賜名執瀾,興高采烈穿著明黃衣袍往回瘋跑,隻想第一眼叫那個人看到。

腳下越發快了,心口砰砰跳得厲害,用力地一把推開那扇門。

目光落在室內,他的腳步忽然停頓。

耳旁響起尖銳的嗡鳴,喉間窒悶得發不出聲音,眼裡才隱約亮起的光華,猝不及防地碎了一地。

宋戎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跪在地上,麵龐隱沒在暗影裡,懷裡緊緊抱著一具蜷縮著的身體。

頭足相就,狀似牽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