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名垂青史的奸佞(1 / 2)

才將宋戎塞進去, 外麵的人就已經推門而入。

刺骨的冷風隨著勁瘦的墨色身影湧進來,寒意瞬間籠罩全身,蘇時儘力壓製住胸口翻湧血氣,還是忍不住嗆咳出聲。

來人神色冰冷動作果決, 手中拎著寒芒利刃,鋒銳的目光照他身上一掃,便大步走過去。

“站住!”

“陸相小心——”

禦林衛堪堪趕到, 見狀便要奮不顧身上去救人, 卻被蘇時清聲喝止。

“諸位不必緊張,此人是我舊友, 隻是來找我說幾句話的。”

蘇時撐身站起, 朝門外的禦林衛稍一拱手, 語氣平和淡然:“他遠道而來, 還請稍做通融。”

來人身手奇詭超絕, 禦林衛根本不是對手, 一照麵便已傷了好幾個, 縱然不通融, 也根本攔不住對方這樣一路徑直闖進來。

見蘇時神色平靜, 那人也隻是冷然立在一旁, 全無要傷他的意思,禦林衛們才稍許心安, 又無法強行將人驅離, 也隻得順勢告罪,便合上門退了下去。

屋裡重新安靜下來, 蘇時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忍不住生出些頭痛,極輕地歎息一聲。

黑衣人神色依然冷峭,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大步走過去,扯住蘇時的袍袖,就要帶著他離開。

“瀝血!”

蘇時腿上帶著舊傷,被他扯得險些一頭栽在地上。深吸口氣內力流轉,強行穩住身形,開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黑衣人腳步微頓,回身望向他:“和我走,他們要殺死你了。”

“瀝血,你先放開我。”

現在還根本無法自由走動,有了先前的教訓,蘇時減少了止痛劑的分量,膝上熬人的痛楚隱約傳上來,叫他額間不由滲出些許冷汗,身形已然搖搖欲墜。

發覺了他的異樣,瀝血終於鬆開手,看著他脫力地跌坐回去:“他們對你用刑了?”

“不曾,隻是舊傷罷了。”

蘇時深吸口氣,抬手撐住額角,忍過一陣激烈的眩暈,飛速地思考著對策。

對方是個很特殊的角色,陸璃昔日以奸佞偽飾暗中照應朝堂的時候,就曾經被瀝血刺殺過一次。那時陸璃身手雖尚不及他,卻刀劍臨身氣定神閒,坦然將心底念頭和盤托出,竟打動了原本立誌要懲惡除奸的江湖遊俠。

在得知他真正的苦衷之後,瀝血便自願為相府家臣,供其調用差遣四處奔波,暗中護持那些遭受貶謫的官員,劍下不知斬了多少左相派出的刺客殺手。

倘若按照原本的走向,瀝血趕回來時,他已經被下入天牢。那裡守備森嚴,縱然身手再高絕,單槍匹馬也絕對無法闖入,以瀝血的性情定然會冒險一試,結局定然凶多吉少。

如今看來,對方倒是沒了性命之憂,倒是他的計劃越來越岌岌可危了。

宋戎猜出他在照應軍中糧餉,瀝血知道他暗中護持貶謫朝臣,這兩人一個安撫不住,陸璃的苦心謀劃,隻怕就要被徹底公之於眾。

進退兩難。

“你怎麼了,難受得厲害嗎?”

看著他顯而易見的虛弱,瀝血眼中忽然顯出些焦躁,來回走了幾步,掏出幾瓶傷藥來一股腦塞給他:“我沒帶什麼好藥,你忍一忍,我先帶你出去,再替你療傷——”

“瀝血,你聽我說。”

蘇時按住他的手臂,深吸口氣,語氣耐心地緩下來:“當初你來刺殺我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過。陸璃走的原本就是一條求死之道,用不著你殺我,我早晚會自絕生路,你記得嗎?”

瀝血動作微滯,怔忡望著他,神色茫然無措,仿佛頭一次沒能順利理解他的語意。

“我叫你幫我做的事,它們看起來的確是好事,所以你才會願意幫我。可你也該清楚,我的那些罪名也同樣都是真的,時至今日,無非罪有應得而已。”

迎上他的目光,蘇時深吸口氣,耐心地說下去:“你忠義為懷,今日冒險出手搭救,陸璃心中感懷至深,卻不能隨你走。”

“可是——”

瀝血啞聲開口,卻又無從反駁,半晌才啞聲道:“可你今晚就要死了,你知道嗎?”

蘇時的心口忽然一跳。

他自然是不懼一死的,甚至是在隱約期盼著那個終結的到來——可不該是現在。

他至少不能現在就死。

宋執瀾的登基大典還沒有定準日子,原身最後的心願還沒有完成。陸璃這一生都不曾有過真正恣意瀟灑的機會,這已經是唯一近乎任性的願望。

他隻是想好好看著他好不容易庇護下來,又借著昏庸君王的影子嗬護長大的孩子,想看著宋執瀾能堂堂正正地登上皇位,就僅僅隻是這樣而已。

“我是從皇宮裡來的。我原本還在想,既然那小皇上非要殺你,一定是個暴君,不如我先殺了他——可我又想起你,如果我這麼做了,你一定不會高興。”

瀝血望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淡青色的玉瓶來,放在他手裡。

“我去的時候,一群老臣圍著那個小皇上,在商議對你的處置。他們說皇上剛即位就親自下令斬殺朝臣,未免顯得有些刻薄寡恩,不如叫你自己一死,既能以全皇威,又能不顯得太過冷血,叫人寒心。”

玉瓶不大,觸手沁涼。

蘇時的目光落下去,指尖輕觸上玉質流光,聲音平靜得甚至有幾分溫和:“他也同意了?”

“他沒說不行,所以那些人就直接叫了個太監,把這個給你送過來。”

背著日光站在陰影裡,瀝血的聲音硬邦邦傳來:“我氣壞了,卻又怕壞你的事,就沒動那些老家夥,隻是把那個太監往死裡揍了一頓。又不知道拿它怎麼辦,隻好拿過來給你。”

無限寒涼下去的心口隱約漫過暖意,蘇時忍不住勾了唇角,無奈一笑:“我知道了,多謝。”

他的神色已經徹底歸於平和,再看不出初聞死期時的那一刹動搖。

瀝血重新抬頭望向他,那雙眼睛仿佛已然溫和下來,可隻要迎上去,便分明能看出溫和之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堅決。

陸璃不會跟他走。

“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第一天起你就對我說過……”

瀝血終於垂下頭,聲音也喑啞下去:“我隻是想不通,你明明救了那麼多人,那些被貶謫出去的朝臣,如果沒有你,根本就沒辦法活下來。可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反而都在罵你,甚至都恨不得至你於死地,你就一點都不難過嗎?”

蘇時微怔,目光重新落在那個精巧的玉瓶上,在掌心輕輕一轉,眉眼倏而顯出些釋然的清淡弧度。

“如果他們恨得隻是陸璃一個人,隻要陸璃身死,就能消弭他們的怨恨,就能叫他們依舊相信朝堂,相信皇上,相信儘忠儘誠便可開創一片清明盛世,又有什麼可難過的呢?”

怔忡望著眼前的人,瀝血沉默良久,終於長歎一聲,推開窗輕巧一躍,身形轉瞬便已消失在殿外。

看著他的身影徹底離去,蘇時才漸漸放鬆下來,重新把那個玉瓶握在掌心,正恍惚出神,卻忽然被另一隻手將玉瓶不由分說一把奪走。

幾乎忘了還有個被自己塞在床底的攝政王,蘇時訝然抬眸,迎上宋戎沉得仿佛深淵寒潭的凜冽雙瞳。

胸口窒熱得幾乎無言,宋戎目色既痛且怒,緊攥著那個玉瓶,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將它直接捏碎。

他知道宋執瀾一直在逃避,卻沒想到竟會逃避到這個地步。甚至要將陸璃的性命交在一群目光短淺不知感恩的所謂忠臣手中,要叫一個閹人將這瓶藥送進來,讓陸璃就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偏殿裡。

“如果我不在……”

宋戎啞聲開口,嗓音幾乎瀝出腥甜血意:“如果我沒有插手,他是不是也要把這東西送進天牢裡去,然後告訴全天下人,陸璃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儘於天牢?”

陸璃的性子極傲,甚至寧肯背負罵名,寧肯被降罪處斬,也始終不肯稍向人些許示弱,不屑於哪怕自辯半句。

那些人居然會想出這般折辱的手段,宋執瀾居然也真的就狠得下心縱容默許。

明知結局卻無能為力的痛楚,終於被暴怒所裹挾,激烈地衝破自持,在他的眼底蔓開一片血色。

“王爺。”

一隻手穩定地握住他的手腕,將玉瓶輕巧地拿了回來。

微涼的體溫貼合著他滾燙的皮膚,依然清淩的雙眸迎上他的目光,輕易便熄滅了燃燒在眼底的熊熊怒火。

“皇上其實並沒想過那麼多,他隻是——太想恨我了。”

蘇時輕聲開口,眼底顯出些近於歎息的無奈。

宋執瀾恨他,這不奇怪。在那個小皇帝心裡,陸璃幾乎就是他少年時期的全部陰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掙紮,仿佛隻要徹底摧毀了陸璃,就能徹底擺脫那些屈辱憤懣的回憶。

可他卻也的確還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