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名垂青史的奸佞(1 / 2)

天光方霽, 殿外下了一整夜的雪。

白皚皚的日光透過窗欞,刺得人眼眶生疼,蘇時睜開眼就被晃得合上,眼前的白芒卻依然過了片刻才消散。

察覺到他的動作, 宋戎下意識收緊手臂,關切地垂下目光。

那雙眼睛才張開,就被刺眼的光線晃得立即閉緊, 不適地微蹙了眉, 往他的胸膛愈貼近了些。

雖然知道不過是對方初醒迷蒙時的本能反應,宋戎心裡卻還是驀地軟了下來。

脫下厚重的朝服, 將懷裡的些許熱氣連著人一並攏住, 撐身擋住了窗外透進來的眩光:“好些了嗎?”

燒退之後身上越發覺得冷, 熱源又忽然離開, 蘇時本能地攥著朝服裹緊了些, 極輕地答應了一聲。

罕有見到對方這般毫無防備的溫軟姿態, 宋戎眼裡不由顯出柔和笑意, 替他把被子也蓋得更嚴實些, 溫聲開口:“他們將飯食送過來了, 你一天都沒用過飯, 稍微吃一點,好不好?”

蘇時是聽見了那時門外的交談聲的, 心中好奇天牢裡究竟是些什麼飯食, 想要撐身坐起來,卻被宋戎緩和著力道按了回去。

“你燒才剛退, 外麵才落了雪,正是冷的時候,切不可再受涼了。”

他的語氣很柔和,還帶著商量的懇切,蘇時便也隻得重新躺回去。開口想要說話,被冰涼的空氣一嗆,忍不住咳了兩聲。

宋戎正將粥碗從食盒裡拿出來,聽見他咳嗽,連忙快步回去,將人小心地扶起來,整個攬進懷裡。

常年習武的身體強健有力,即使在寒冷的清晨,胸膛也依然是一片熨帖的溫熱。

蘇時還打算活到小皇帝的登基大典,自然不會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索性也不再堅持,放鬆地靠進寬闊有力的懷抱裡,抬手接過他手裡的調羹。

休息了一日,他腕上的傷痕總算不再那般紅腫刺眼,手上的力道也多少恢複些許,至少握穩調羹已經不成問題。

碗裡的粥是桂圓瘦肉熬的,做得很精致,一看就不是自己那份天牢的夥食。

不知宋戎究竟怎麼處理了另外的那一份早飯,蘇時握著調羹攪了兩下,望向那沉默凝注的關切黑眸,還是將疑問咽了回去,低下頭慢慢喝著尚且微溫的粥。

見他總歸還願意吃飯,宋戎終於稍稍鬆了口氣,依然穩穩替他端著粥碗,一手又將被子往上掩了掩,以免他再一不留神受了涼。

胃裡已經空了一整天,粥一入腹,最先帶來的反而是鮮明的痛楚。

蘇時忍不住蹙了眉,藏在被下的手按上胃脘,便立時迎上了宋戎儼然緊張過度的擔憂目光。

“無妨,隻是太久沒吃什麼了。”

按著胃脘的手無奈撤開,蘇時溫聲開口,等到緩過那一陣不適,又低頭喝了幾口粥,便擱下了調羹。

他吃得實在不算多,宋戎輕蹙了眉,試探著溫聲開口:“是做的不合胃口嗎,可有什麼想要吃的?”

“倒也不是,隻是不覺得餓。”

蘇時搖搖頭,心中忽然生出了個念頭:“王爺會煮麵嗎?”

“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宋戎微怔,下意識問了一句。蘇時卻已經打消了那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搖了搖頭:“沒什麼。”

第一次就隻會烤現成的肉,到了第二次才學會煮方便麵,這個世界可沒有那樣容易上手的速食食品,他還是不要強人所難的好。

見他精神尚佳,也沒有因為昨夜自己的冒犯失禮而不悅的意思,宋戎總算放下了心,扶著懷裡的身體靠在軟枕上:“我托他們弄了些熱水,可惜不多——你正病著,原本應當好好養著的……”

“我現在不在天牢裡,都已是托王爺的福了。”

蘇時啞然,將那件朝服披在身上,想要支撐起身,卻忽然隱約覺出些不對。

想著至少能叫對方擦擦臉,宋戎正用熱水浸著布巾,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匆忙循聲回身,宋戎的目光驟凝,拋下布巾快步趕了過去。

陸璃跌跪在地上,一手勉力扶著榻沿,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才撐起稍許就又頹然跌坐回去。

那人自己似乎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平素清冷淡漠的雙眸裡隱約顯出些迷茫,依然徒勞地努力著,雙腿卻絲毫著不上力。

宋戎連忙將他抱回床上,心中一片擔憂慌亂,緩和著力道按上那兩條腿:“怎麼樣,可覺得出疼麼?是不是躺得木了……”

“不妨事,感覺得到。”

還沒弄清自己出了什麼狀況,蘇時應了一句,撐著榻沿重新坐穩身體。

宋戎卻沒他的淡然,蹙緊了眉道一聲告罪,小心卷起他膝下褲角,便露出了早已紅腫發熱的雙膝。

“清光——你都不知道疼的麼……”

幸好不是受了什麼嚴重到無可挽回的傷勢,緊張到極點的心緒總算稍緩,宋戎哭笑不得地鬆了口氣,將雙手焐熱,小心地按在他的膝上:“怎麼樣,這樣可好些嗎?”

止痛劑的效果還在,蘇時確實沒覺出多少疼痛來,下意識點了點頭,心裡卻莫名生出隱約的不祥預感。

“這是舊時受的傷,平日精細養著尚可不顯,被這濕冷一激,加上落雪,就又發作起來了。”

雖然被剛才的情形嚇得不輕,但無論如何,是舊傷總比新創要強。

宋戎替他焐著雙膝,原本的擔憂消散,又忍不住抬起頭:“清光,你受過什麼傷?怎麼落下了這樣的後患,當時都不曾處置過嗎?“

情況不妙。

蘇時心裡驀地一沉,終於想起了這是哪來的後患。

他不能回答,卻也不能不回答,一旦宋戎發覺了兩件事的聯係,就一定會生出疑心。

宋戎不知他心思,卻不願就叫他這樣默默忍著,稍一猶豫便起身,將錦被重新替他仔細蓋好:“我出去看看,馬上回來。”

蘇時正想著心事,聞言也隻是點了點頭。宋戎快步出了殿門,朝門外神色關切的禦林衛微微頷首:“多謝今早的熱水,可有你們常用的傷藥麼?”

雖然皇上不準給陸璃特殊照料,可禦林衛們心中卻都有所不忍,隻要能幫得上,暗中還是會多少有所關照。

“有,隻是藥效一般,都是弟兄們平時私下裡用的。”

聽見宋戎詢問,為首的禦林衛連忙點頭,取過傷藥遞給他,又順口道:“今日天氣不好,可是右相的腿傷又犯了嗎?”

宋戎目色微凝,心口莫名一跳,麵上卻越發平靜下來:“怎麼,你們也知道?”

“知道,五年前的舊事了,大抵也是這個時候——陸相那時候還隻是在中書省任職,聽說是軍中出了什麼變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居然就在宮外的石階上跪了整整三天。多少人來勸也不肯聽,最後還是心力交瘁嘔血昏迷,才被送回了府上去的。”

大抵是想起了那時的情形,禦林衛搖了搖頭,喟然歎息一聲:“那之後,陸相行事做派,便再不複當初了……”

宋戎如墜冰窟,隻覺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隻餘一片徹骨寒涼。

對方再說了些什麼,他已經無心去細聽,手裡分明握著傷藥,卻莫名沒有力氣轉身。

胸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冷風毫不留情地灌進去,將整顆心凍得生疼,卻又像是有烈火在心底灼灼焚燒。

五年前的冬日,他比誰都更清楚軍中出了什麼變故。

邊境不安,戰事正是最吃緊的時候。大軍爬冰臥雪搏命廝殺,一封接一封八百裡加急文書送回京城,卻都像是石沉大海,賴以為生的糧餉始終毫無動靜。

軍中存糧已經告竭,如果因為缺糧而撤軍,邊境十城勢必落入敵手,倘若死戰不退,那片皚皚白雪,遲早會成為將士們的埋骨之地。

冰天雪地下,他親手斬殺了自己的戰馬,將凍得發硬的肉一塊塊分下去,眼中滾燙,心底寒涼。

接著,糧餉卻忽然到了。

都是常年在軍中摸爬滾打的,一眼就能看出這次的糧餉顯然不同往日。糧垛有大有小,稻米有陳有新,最後實在已經湊不夠糧食,甚至塞了滿滿當當的臘肉麵餅。

刀頭舐血過來的硬漢子,見了奔頭便立時拋開怨懟絕望。將領們將凍得硬邦邦的餅子發下去,下頭的兵卒人手一塊,擱在懷裡焐軟了,合著化了的雪水狼吞虎咽地吃進肚子裡。

有了吃的就不覺得苦,將士們大聲談笑著這次的軍糧實在來得不容易,也不知道戶部那群家夥究竟抄了幾家的糧倉。

他卻沒有笑,在那一車接一車卸下的糧餉裡,他隻看到了拮據。

銀錢的拮據,糧食的拮據——該是怎樣的無計可施,才不得不將一切能想到的口糧不遺餘力地堆上去,千裡迢迢地運過來。

他那時已久未歸朝,還以為是國中生了災荒,所以才會將軍餉拖延到現在。於是對那位遠在京城的皇兄徹底沒了怨懟,心中反倒生出濃濃愧疚。

因著這份愧疚,無論此後朝中對軍中如何難為排擠,無論叫他去打多硬多艱難的仗,他都再無怨言。

也正是因著這份愧疚,這一次朝中生變,他甚至沒有半分猶豫,便斷然千裡奔襲回京馳援。

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完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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